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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皇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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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惰的西瓜
lifelong learner & blockchain enthusiast & tokenomics designer & novel writer

内容概述

两个带着残缺记忆的少年踏上一场追寻的旅程。

起点在哪?终点在哪?

他们一无所知。

时间在咫尺之间反向流动。该丢失的,注定不会回来了。

作品导读

我们生活在一个时空连续,因果既定的世界。

可我们的记忆并不如此。在有限的脑的空间里,记忆可以演化出宇宙万物,可以演化出生命百态。我们所做的一切,无论是你此刻的阅读,我昨日的写作,还是芸芸众生繁衍生息,都起源于这个时空。人类被困在时空与因果的容器之中,但是记忆超脱于这个维度。记忆被承载于书籍、音乐、建筑、雕塑……

我想在一个因果悖论、记忆流动的假设里,说一个如诗一般的故事。

海是这样一个容器:时间顺流而下入海中,海水却从不倒流。

但是海有她自己的办法。

井(一)

我第一次见到老大,是在一口井边。

这口井用黑色的石头砌成。到夏天井边的葡萄会长出来,葡萄又圆又紫,葡萄藤纠纠缠缠地绕着,遮挡去小半个天空。除此之外,井边的南瓜实在是又肥又大,一只可以吃上两天。每一个寂寞的夜晚我把头挂在井口,想象着茜茜高挑纤瘦的背影,都能透过井水看见自己悲伤的灵魂。有那么一瞬间葡萄、南瓜和井水的香气一起冒出来,会让我觉得如坐画中。

我之所以说井、葡萄和南瓜都很漂亮,是因为茜茜很漂亮。茜茜有着南瓜的朴实、葡萄的优雅,茜茜比这井水还要纯洁,茜茜就是仙女。所以当我一眼看见老大站在井边,我就因他破坏了这漂亮而对他不怀好意。

其实客观来说,老大长得并不赖,甚至还有点帅。正午的阳光透过斑驳的叶子投射下来,在他脸上留下隐约朦胧的影子,这让他从侧面看起来很忧郁。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这家伙会变成我老大,所以我叫他忧郁男。忧郁男眉头微蹙,身体前倾,像一根腊肠吊在井边,随时要栽进去的样子。

我以为忧郁男要跳井,就上去阻拦,“别跳!别跳!”

那个时候临近秋天,葡萄藤松松散散,南瓜好像也不大肥了。这场面容易让人触景生情,比如在看到忧郁男之前,我就一直想为茜茜殉情。秋天是个自杀的季节。如果忧郁男跳进茜茜家的井里,井水就不能纯洁。井水不纯洁,南瓜就不会朴实,葡萄就不会优雅,我也不能如坐画中了。所以我不能让忧郁男跳井,至少不能跳茜茜家的井。

忧郁男转过头来,盯着我看了好久,然后说:“跳你妈啊?”

我猝不及防。

“不是,我说你这人怎么动不动就骂人呢?”我凑近忧郁男,愤愤不平:“我认识你吗?认识你吗?”

说这话时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并且为他深邃的眼神所吸引。那一瞬间我闻到忧郁男身上悲伤腐朽的气息。

忧郁男揍了我一顿。

被揍了以后我躺在地上,看见天边软软地挂着几片云朵。我想起无数个相似的时刻,云朵和我一样躺着,翻滚着漂浮着,在阳光里变幻出奇异的色彩。现在那几片云彩就在我眼前飘,并且不断靠近,要把我包裹进去。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无比地轻盈,并且仿佛也要变成云彩了。我朝忧郁男大喊:“你为什么打我?”

忧郁男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又不认识你,为什么不打你。

我心里一惊。

忧郁男朝树林外走去,他的背影落寞、单薄,让我莫名觉得熟悉。我记得茜茜突然消失之后,我就是这么走的。这很荒谬,因为一个人无法看到他自己的背影,但是我相信那个时候我的背后躺了一个人。这个人把头枕在南瓜上,嘴里嚼着葡萄,却没有吐皮。那个人的头慢慢陷进南瓜里,但是他仍旧安静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用的是忧郁男的眼神。

我决定和忧郁男打一架。

那天晚上我拖着身子,趴在地上认了忧郁男作老大。我之所以拖着身子,是因为被打得很严重。在我向忧郁男发出挑战的时候,我已经可以想象到我的不堪一击。在我向忧郁男发出挑战之后,忧郁男着实有些愤怒。但我坚持着向忧郁男挑战,因为那个背影让我觉得自己挺没尊严,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挫败者。我也很愤怒。

无论如何,忧郁男打完我以后就要走。但是我不准。假如忧郁男敢走,我就会跑过去和他打一架。虽然我打不过他,但是他也只能把我揍躺在地上。我若是执意不肯让他走,他也没法轻易走掉。

“好吧好吧。”忧郁男不耐烦地挥挥手,“我要出海,你跟着?”

我要改口叫老大了。

井(二)

喜欢上茜茜,是记不得哪一年的事情。记不得哪一年没有关系,毕竟我连自己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生于哪里之类的问题都答不上来。难道喜欢一个人还得把年份记着吗?如果要记,那我错了。

我只记得那一年我八岁,生一排整齐牙齿,正是情窦初开的季节。人在八岁的时候格外敏感,牙口好吃饭香,挨上一拳能记一年,所以当茜茜身着霓裳羽衣、脚踏七彩祥云来救我的时候,我把茜茜记了一辈子。事情是这样的:我在一个奇怪的地方发现了一口井,井边有南瓜和葡萄可以吃,吃完可以用井水漱口,渴了还能喝上一口。这让两个经常来偷南瓜的家伙很不满,觉得我抢了他们的南瓜。其实我一般只吃葡萄,因为南瓜生着不好吃。无论如何,我被打了。那两个可恶的家伙把南瓜掰开,然后把我的头塞进南瓜壳里,南瓜瓤又黏又稠,我难受地哭了。

茜茜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悄无声息,悠忽而至。有关茜茜的出现我想象过无数遍,比如她身着羽衣霓裳、脚踩七彩祥云,比如她肩披圣袍、手持法杖,比如她长袖飘飘,巍巍立于剑尖。也许没有那么华丽,也许她穿着碎花布裙,手里攥着风筝线。也许扎个辫子,也许背把吉他。或者也不是这样。茜茜可能走了一大段路,所以在微微喘气,额头上有点点汗珠;也可能骑着单车,风一吹,发丝就随风而舞。这些都出自于我的想象,因为我当时头在南瓜里,根本不知道茜茜在做什么。我听见茜茜用仙女的声音说:“你们在干什么!”

这声音清脆好听,两个家伙停止了动作,我也忘了挣扎。两个南瓜贼见势不妙拔腿就跑,留我一个人在地上爬不起来。这个南瓜壳太重。我索性伸展四肢躺了起来,南瓜汁顺着鼻子流进我的脑袋,那是我第一次闻到南瓜香,我感觉快要窒息了。

茜茜把南瓜壳从我头上拔下来的时候没忍住笑:“小朋友快去洗洗吧。”

这句话我模模糊糊没听清楚,只听到了“茜茜”两个字。所以后来茜茜走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就叫她茜茜。

我从地上爬起来,跟在茜茜后面,低着头不敢看她。茜茜说,南瓜真丑。茜茜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不去洗洗。但是我以为茜茜说我丑,又接着哭起来。趁着擦眼泪的间隙我偷偷地看茜茜,竟然发现茜茜的肩膀上有一圈淡淡的光环,像电视里的观世音菩萨。

“哭什么?”茜茜蹲下来安慰我。我看得出来她想摸摸我的头,但是手在空中停住了。

于是我停止哭泣,仔细观察茜茜。这个时候我才看清楚茜茜脸上的皱纹。

“你是不是经常哭?”我问。因为经常哭,所以眼角才会有那么多皱纹。

茜茜愣了一下。她站起来对我说:“把头洗干净快回家吧。”

茜茜看样子是要走了。她没有穿碎花布裙,没有扎辫子,没有法杖,没有吉他,脚下没有七彩云,肩上也没有菩萨环。她只是披着卷发,穿了一件很普通的衣服,以至于我回忆起茜茜,已经全然记不得了。

抢在茜茜转身离开之前,我冲到井边,吃力地打水洗掉头上的南瓜瓤,然后加速跑了回去。等到我跑回去的时候,茜茜已经背对着我走出一段路了。茜茜高挑的背影被傍晚的阳光衬托得苗条纤瘦,感觉比我高了好几个头。这说明她比我大很多岁,也许是十六岁,二十四岁,三十二岁。这个时候乘法口诀就可以派上用场。总之我还想和茜茜说话,就鼓起勇气朝茜茜说:“谢谢你!”

茜茜听见这话,回头看了我一会,然后笑了:“是你?”

她笑得很难过:“你现在这么小,都是我的错。”

我不知道茜茜在说啥。那天晚上的夕阳特别地浓,浓得整个世界都旖旎地亮起来,我抬着脖子眯着眼睛,根本看不清茜茜的脸。茜茜像是融化在了阳光里。

然后茜茜就走了。茜茜走的时候我在发呆,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突然我想起,每个人都有一个名字,于是我大喊:“你叫啥!”茜茜没回答,她根本就没听到。我呆在原地,满脑子只有茜茜回头的那一笑。

有关茜茜的整个记忆都是这样朦胧而模糊,好像了无痕迹的一场大雨。奇怪的是,我记不得茜茜怎么来,怎么走的,但是我记得茜茜背对着我的背影。那个背影高挑、纤瘦,轮廓上全都是光。我看着那个背影,莫名的情绪在心中升腾。在我往后纷杂繁复的记忆里。我从未觉得自己能够将某一刻定格地如此清晰。自那之前、自那之后,人生的无数经历都仿若过往云烟渐渐淡去,而留下的重复的记忆纠缠交织,没有一个场景能像那一刻让我真实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好似其余的一切,全都是一场梦境。

就像我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自己几岁,忘了从哪里出生,生命里一闪而过的事情多如天上的繁星。星星闪耀着、变幻着,可是一个夜晚过去,没有人会记得它们是在哪个方向,是无边夜幕里的第几颗。

那些都不重要。除了茜茜身着霓裳羽衣、脚踏七彩祥云,从天上飞过来救我,那些都不重要。

海(一)

在一个金黄的午后,老大带我出海。那天天气很好,阳光落在海面变作无数碎片,因而波光粼粼。老大坚持认为这是一个出海的好时机,撺掇着我就上了船。我之所以上船在于我不知道为什么不上船,老大说他要去找人,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去海上找。那艘船又破又旧,甲板上竟然结了一层青苔,停在远离码头的一处浅滩上。

出海前老大问我:“你想做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跟着我?”

我说:“我也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有些不知所措。我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假如老大接着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还是只能回答不知道。但是老大没有接着问下去,他只是松开船锚,鼓起船帆,默默站了一会儿。

“你跟以前的我挺像。”老大说。

“啊?”我觉得不像。

“大概的……感觉吧。”老大撇撇嘴,“我没有像你这样懦弱,被人打了还要认老大。”

“咦……”我开始回想为什么要认老大作老大,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你知道吗,”老大说,“在海的那边有东西。”

“噢。”我并没有表现地太吃惊。

“你不好奇吗?从没有人去到过。”倒是老大在吃惊。

“你去过吗?”我问。

“大概……吧?”老大嘀咕着。

我回头望去,已经离岸边有一段距离了。

海上的日子比想象中单调得多。更多的时候我跟老大并排躺在甲板上,落日将倾,云层如山岗矗立,海面上浮起很多不知名的马尾藻,微微泛着磷光。海岸只剩下一长条绿色的线,线的背后是一些灰青色的小山。海水呈深蓝色,不时闪现着很多红色的浮游生物。有些地方积聚着一些极光一样的色彩,红绿青紫,把整片海点缀地神秘而梦幻。每个这样的夜晚我和老大嚼着从海里抓来、太阳晒干的鱼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多时候我隐约知道老大要说什么,但是又乐意听老大说出来。这种感觉像是由一个陌生人帮自己一点点揭开记忆的面纱,美妙极了。

当然老大对我算不上好。他的脾气很暴躁,总是让我跳进海里捉鱼,甚至偶尔忍不住要打我。白天我们窝在船舱里睡觉,夜晚则躺在甲板上发呆。夜晚总是有星星的,天上没有海里有。我和老大偶尔相互聊上几句,一边歪头数着海里的星星。我从来没数到十个以上。小船飘啊飘着星星就不在原地了。漂流越久,我越觉得老大古怪,如果不是每晚的一些交流,我甚至怀疑他会一钩子串起我的脑袋,把我扔进海里钓鱼。

学会捉鱼算是一个不小的成长。在此之前我只吃南瓜和葡萄,至少在我记忆里是这样。对于鱼这种活物,我从未吃过也不敢去吃。如果一只鱼用它一个侧面只有一只的眼睛瞪着我,就会吓得我立马把它甩开。葡萄没有眼睛,南瓜也没有眼睛,鱼却长了两只眼睛,还是一边一个,这让我觉得既恶心又别扭。老大可不管这么多,他在我腰间栓一根绳子,绳子另一边系在桅杆上,就一脚把我踹进海里了。

老大说他有办法让我同时看到鱼的两只眼睛。我以为是把鱼头正对着我,如果这只鱼胖一点,两只眼睛向外鼓出的话,我就刚好可以看到。但是老大把鱼直接从一侧劈开,然后把内脏掏干净,翻了个个放到甲板上。这样两只鱼眼就都到了一起,外侧则是带着血污的鱼肉。我当时就吐了。

海里有很多鱼。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宽的扁的……我认不出它们的名字,但是看着它们一对对从自己身边游过去会觉得很开心。海是见不到底的,如果朝下看,入眼只有深蓝色,偶尔会看到珊瑚、海藻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你没学过……游泳?”第一次被踹下去的时候,老大站在甲板上大声喊道。

“没……”我还没张口就被一口海水给闷了回去,只知道挥动四肢在水里扑腾。

“没想到你竟然会游泳。”等到我浑身湿透上船之后,老大斜眼瞅瞅我。“我倒是觉得你会。”

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游泳。但应该是会的吧?

在海里航行,找不到方向是一件糟糕的事情。我们有可能去往除那座岛的任何地方。有一次我躺在甲板上,不是夜晚,但是天很阴沉,可以预感到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这是在海上最让人不开心的时辰。没有鱼,没有鸟,视野可及都是灰蒙蒙的,海水和天空几乎是一个颜色。那一次我看到舷窗上停着一只鸟儿。它看起来很像乌鸦,白色的嘴,红色的脚,头上有一圈花纹,背部的羽毛竟是翠绿色的。翠绿这样的颜色在灰色的背景下很显眼,所以我的视线一下子被捕捉了过来。鸟儿侧着身子对着我,它和鱼一样,一边只有一只眼睛。

后来鸟儿飞走了。我站在甲板上,左右看过去没有任何东西。那只鸟儿一直向天上飞去,没有盘旋,没有停歇,一直笔直地往前。我揉着眼睛,呆呆着看着那一点翠绿越来越高,消融在天空里。在海里看不到这种鲜草的颜色。

等到暴雨把我全身都淋湿,我才想起来躲进船舱避雨。老大一直在里面睡觉。我们大概都没有机会再见到那只鸟儿了。

我曾经问老大:“你要找谁?”

那不是我第一次问,但却是老大第一次回答。他说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他和我一样记不清到底是多少年前。

“一个我喜欢的人,骗了我。”

“可是你怎么知道要来海上找呢?”

“她不在海上。”老大说,“她在海的那边。”

我还想接着问下去,但我发现这句话让我没有问下去的理由。假如她不在海的那边,她会在哪里?

一成不变的海水让人厌烦。

我们的导航仪坏了,唯一的罗盘的指针每隔几个时辰就变一次方向。我捉鱼的时候总觉得游得力不从心。其实用不着捉鱼,积了好几天的鱼肉胡乱地串在帆骨末端,连续的暴晒和湿气让鱼肉干瘪和发霉,那样反倒有些不同的味道。老大明显变得焦虑起来,白天的时候他不再睡觉,而是在甲板上走来走去。我数过他的步子,大约四五步就会换一个方向。我觉得我俩要疯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看到岛屿。那时我俩都已经放弃进食,躺着等死了。老大说,在海上这么长一段时间船没有翻本身就不容易。我说,你不是要找人吗。老大说,找不到啦,受不了啦,先死吧。

于是我们并排躺在甲板上,却都没有闭上眼睛。老大说,你想做什么,为什么跟着我,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吗。我心里想,我确实到现在还不知道。如果非要找一个理由,大概是茜茜在海的那边吧。其实茜茜在哪我根本不知道。

我说,我也要找一个人。

老大望望我,他的目光里既没有吃惊也没有疑问。大概是因为我俩都要死了。

我说,这破鱼真难吃。

老大说,她为什么要骗我。

一个大浪袭来,我俩险些被打下船去。

我突然看到了那座岛屿。在迷蒙的海雾中它的轮廓不甚清晰,但就在那一瞬间被我捕捉到。我浑身湿透,拼尽全力站起来,指着那个方向:“快看!”

老大没理睬我。我接着说:“有座岛!”

老大拼尽全力站起来,凑到我身后:“哪里?”

我继续指着那个方向:“那里!”举着手臂挺累的。

老大显然还是没有看到。他朝我看看,然后抓起帆骨上的发臭的干鱼嚼了起来。

“暂且信你。”老大说。

靠着那些臭鱼干,我们获得了再次抓鱼的体力。老大和我站在甲板上,然后伸直躯体,一起跃入水中。但是很快我们发现了事情不对。

“为什么不钓鱼?”老大说。

“我以为你知道啊。”我说。

我从船舱里找到一根备用的桅杆,和一些用于固定帆布的线,但是没有钩子。

“这些线很结实。”老大说。

“出海前你为什么不带鱼钩或者鱼叉?”我质疑。

“你出海前会想这么多?”老大语气凶狠。

“好吧。我又没出过海。”我说。

我们把切好的沙丁鱼块用线绑紧,然后丢进海里。我和老大商量,只要线稍稍一动,我们就立刻甩起桅杆把鱼钓上来。只要线没有在第一时间被咬断,我们就有把握制伏住它。这个方法不是很有效。很多时候线明明动了,甩上来却还是沙丁鱼块,还是被咬过的。偶尔有不知名的小鱼甩上来,却又没有沙丁鱼好吃。这样就很不划算,于是我和老大又恢复了跳水捕鱼的生活。

老大逐渐爱上了跳水这项运动。太阳刚落下,他就会从船舱里钻出来,伸直手臂,然后跃入水中。夕阳映在海面上,老大像一条飞鱼落入海里,激起无数金黄的碎片。我摆弄着船舵,想起那天在井边,那个像腊肠一样吊在井边的男子。那个姿势和现在这个很像,仿佛他所面对的不是那口井,而是无边的海洋。突然我闻到南瓜和葡萄的香气,还有躺在地上侧耳听到井水的声音。似乎有过一些时候,我躺在甲板上,远处是有着长长翅膀的黑鸟,疾速接近水面,用尖长的鸟喙啄起跃出海面的飞鱼。那些记忆如此不真切,模糊着凝塞在脑海里,仿佛来自于很远的地方,并且根本不属于我。可在一片黑暗里飞鱼出水的颤抖声、凌空飞翔扇动翅膀的咝咝声、水面的波动与涟漪声,一切细微而美妙的声音却又在耳边响起。井边,海上,难道我真的不曾经历过吗?

“我好像出过海。”老大上来的时候,我很不确定地说。

“谁开的船?”老大把几只鱼扔到甲板上,说,“总不会是我吧?”

那几只鱼离开了海水,仍旧在甲板上蹦蹦跳跳。其中有一只长鳍金枪鱼腹部泛着冷光,瞪着大眼睛看我。我一把捉住那条鱼,把它扔回了海里。

“你干什么?”老大说。

“那只鱼是活的。”我说。我能感觉得到它在说话。

“废话!哪知鱼不是活的?”老大说。

“吃它它就死了。”我说。

老大一愣,然后把我推开。“你今天别吃!”

我有些无奈。金枪鱼怎么可能说话,大概是产生幻觉了吧。

那天夜里我真的没吃,迷糊中听到一阵歌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宛若天籁一般。我爬起来看向老大,他竟然又睡着了。这些日子老大除了捉鱼就是睡觉。我侧耳听着,那歌声十分甜美,而且慢慢接近。前方就是一座岛屿。

“老大!老大!”我大喊。

老大翻了个身,他大概在做梦。我刚想去拽他,就看到天上出现一个长着翅膀的女人。她从离我头顶不高的地方飞过去,落在一处花丛里。

我们已经驶进这座岛屿的海岸了。这座岛植被稀疏,满是巨石,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有一丛野花。野花很高,浓郁茂密,所以那个女人飞了进去,从外面根本看不出任何异常。

我看看老大,最终决定自己一个人下船去看看。

那个女人从我头顶飞过的时候就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古怪而又熟悉。我甚至忽略了她长着翅膀这样一个事实。船已经搁浅在海滩上了,我顺着平时捉鱼系在船上的绳子滑下来,朝花丛跑过去。

空气里只有歌声,海水的味道似乎在这座岛上消弭殆尽。我小心拨开野花的茎叶,一点点朝花丛深处走去。我突然有些后悔。

“你来了。”那个女人背对着我。但是她的背上没有翅膀。

“你……”我结巴着,“你的翅膀呢?”

“我没有翅膀呀。”女人回头说。

“茜茜!”我一惊。这个女人的样貌我永远不可能忘记。

“过来。”女人说。

“你不是茜茜!”我大声说。茜茜美丽而又圣洁,绝对不会坐在地上让我过去的。

一阵风吹过来,野花簌簌作响。

“过来嘛。”女人又说。她把肩上的衣服慢慢解开,我连忙背过身去。

“你是茜茜的妹妹吗?还是姐姐?”我问。除了双胞胎,我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了。

女人没有说话,而是轻轻唱起了歌。歌声中我似乎看到了茜茜,她站在很远的地方,脚踩着七彩的云朵飞向我,长长的披帛随风舞动着。

我激动地背过身,却看到女人拿着一根珊瑚尖刺指着我的心脏。

“你……”我失声躲开。

这时我才看到女人的腰部以下是一条长长的鱼尾巴,鱼鳞一开一合,光芒流动。

“你是美人鱼?”我懵了。茜茜的姐妹是美人鱼,那茜茜是什么?

“美人鱼。”女人吐舌头,“谢谢你啊宝贝。”

“妖怪啊!”我被吓坏了。在女人伸出舌头的一瞬间,她的样子不再是茜茜,而是一个青脸、尖耳,嘴里长着两根獠牙的家伙。我转身就朝外跑去,全身都是冷汗。

女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似乎是出自于气愤,她从花丛之中直接飞了出来。她又变成了那个长着翅膀的样子。

这个样子恰巧为我回头所目睹,于是我更加拼命地跑起来。我们的船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刚才我就是在甲板上抬头看到了女人长着一双翅膀飞过……就算跑到船上又能怎么样呢,我有些绝望。

女人还在唱着歌,却不同于刚才那种能让人想起茜茜的美妙气氛,而是演化出一种悲伤的小调,仿佛猎人在为猎人唱着最后的挽歌。

我已经能感受到脊背之后的寒意,女人似乎已经离我很近。但是我不敢回头,生怕会对视上那张狞青、长着獠牙的脸。这时我看到老大站在舷窗前,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呆呆着看着亡命奔逃的我,或者说是看着我背后那个长着翅膀的女人。

“老大!老大!”我拼命朝老大挥手,甚至都忘了说“救我”。

老大没有理睬我,而是返身跑进了船舱。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女人已经从背后贴上来了,尖长的指甲利刃般划过我的脖颈,冰冷而柔软的躯体紧紧缠住我的腰肢,她又化成了美人鱼的形态。我第一次觉得鱼尾如此柔韧而有力,我的腰快要断了。

“没什么料,”女人看着我被勒得变形的肌肉说,“不过能吃就吃啦。”

什么?由于身体被紧紧控制住,我已经无法发声,只能瞪圆眼睛。

女人用指甲刺破我的皮肤,蘸了一些血液放入口中。“恐惧是最好的调味剂。”她咯咯笑着。

一出现伤口,被紧紧压迫的血液如同找到宣泄口一般不停涌出。我感觉到眩晕。

老大从船底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只鱼叉。

“我见过你。”他说。

女人放松了对我身体的控制,转而看向老大。她先是咯咯笑着,然后像是看到什么似的,笑声戛然而止。

于是岛上只有海潮的声音。

“你怎么会有这把叉子?”女人竟然完全放开我向后退去。她再次长回了翅膀。

“捡的。”老大的回答很干脆。

“不可能!”女人尖叫着朝老大俯冲下去。

我奄奄一息地半闭着眼睛。老大要完蛋了,我想。要是老大刚才一个人跑掉也挺好的。

女人尖叫着飞上空中。她的一只眼睛被刺瞎了。我躺在海滩上,随着潮水晃动,开始放松下来。

“你怎么会有这把叉子?”女人再次尖声问。

“捡的啊。”老大再次回答。

“不可能!”女人再次尖叫着朝老大俯冲下去。

女人再次尖叫着飞上空中。她的两只眼睛都被刺瞎了。

“快上船。”老大举起鱼叉朝我招呼。

“噢。”我从海滩上爬起来,失血过多让我没有太多的力气,但是看到那个奇怪的女人在空中胡乱飞舞,就跑得特别快。

“你怎么会有这把叉子!你怎么会有这把叉子!”直到我们把船推出海滩,驾船离开的时候仍然能听到女人的悲泣。

“你怎么会有这把叉子?”于是我问。

“捡的。”老大的回答仍旧很干脆。

“在哪捡的?”我问。

“忘了。”老大嚼着鱼干,“大概是一堆骨头旁吧。”

我撇嘴。老大的回答根本不能让我满意。

“你不害怕吗?”我问。

“长着翅膀的人?”老大说,“我见过。”

“什么?”我惊呼,“那你见过美人鱼吗?”

老大不是很确定地点点头。

我突然丧失继续问下去的兴趣了。

“我大概是第一次见。”我说。

“你听过大海发怒吗?”老大说。

“大海发怒?”我说,“大概就是海啸吧?”

“海啸是什么样子?”老大问。

这个问题难倒我了。

“我也不知道。”

“大海发怒就是,所有海面上的东西全部被卷入海底,海水倒灌上天空。”老大说。

“这样……”我看着四周平静的海面。

“你见过吗?”我问。

老大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像没有。”

我不想说话了。

望着视线里逐渐缩小的岛屿,我想象着那个长着翅膀的女人痛苦捂着眼睛的样子。那是一座孤岛,岛上只有巨石和野花。那个妖异的会唱歌的女人,在她的身子缠上我的一刻,我以为我要死掉了。那个女人长着茜茜的脸。

海风凉凉的,我打了一个寒战。老大歪在一旁面无表情,大概在回想自己是否见过大海发怒。

海(二)

从那座岛慌忙逃出来后,老大和我就“大海发怒”的问题讨论了好几天。老大的讨论集中在“大海发怒很可怕”这件事之上,而我却一直在质疑老大是否见识过大海发怒。尽管老大一口咬定自己见过,但他也不是很确定。后来由于食物不够,讨论就暂时搁浅了。

于我而言,这大概是两个惊魂未定的人进行自我安慰的方法。毕竟谁也无法保证老大能够叉中女人的眼睛,假如叉不中,我俩就要被那个女人给吃了。所以大海发不发怒没有关系,大海发怒再可怕,我们终究还是从那个女人那里逃出来了。

老大给我说他年轻时当水泥匠的故事。这让我很惊讶,我没想到老大看起来白白净净的一个人,竟然还干过水泥匠。我说过,老大长得并不赖,甚至还有点帅,从某个角度来说我俩长得很像。老大说其实我跟他长得一样,我说这可能吗。老大仔细回想,他确实没有什么双胞胎弟弟。这说明我俩都不是很清楚自己长什么样,以至于整天看着对方的脸就以为自己和对方长得一样。船上没有镜子,出海时间一长,我们甚至都忘记自己长什么样了。

老大开始喋喋不休。讲他当水泥匠的时候如何技艺超群,如何获得女孩子的青睐之类。

“是那个女孩吗?”我问。我记得老大说过,他出海就是要找一个女孩。

老大点头。

“那你出海干嘛?你不知道在原地找吗?”

“她不在那里。她在海那边。”老大笃定。

“你怎么这么确定?”我说。

“你知道吧,水泥匠有第六感……”

我不想听老大胡扯了,从拿鱼叉刺瞎那个女人双眼后,老大就显得不太正常。有时他会语无伦次地说着胡话,直到我把臭鱼干塞进他的嘴巴才会安静下来。

“我做水泥匠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这是故事的标准开头。

“那时你多大?”通常我会这样问。

于是老大陷入一阵痛苦的回忆之中。可以看出他不愿意进行这样的回忆,于是我抓起一把臭鱼干塞了过去,老大张嘴咬住臭鱼干,才慢慢安静下来。等到他嚼完之后,就笔直躺在甲板上。夜晚的大海灿若星辰,寥廓而梦幻。自从逃出那座岛后,我就总觉得自己的耳畔有歌声,悠扬地从很远的地方升起,在空中旋转游荡着。偶尔会有老大小声的嘀咕:“我做水泥匠的时候……”

我决定等老大把故事说完。所以当老大再次使用标准开头的时候,我选择了沉默。

“我做水泥匠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

“我有一枚银色的戒指。”

我觉得老大的叙述似乎有些跳跃,但是仍然默不作声。

“有人要抢我的戒指,于是我把它砌在了墙里。”

“女孩不见了。她去了海的那边。”

老大不说话了。我很迷糊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话来结束这个奇怪的故事。这个故事只有四句话,从女孩说到戒指再说回戒指,看似很合理,实则狗屁不通。依靠想象力加工的话大概可以是:老大喜欢了一位姑娘,但是把求婚戒指砌到了墙里面,姑娘就生气地跑了。

一个人不停地说着故事,他也就成了故事本身。有的时候看向老大,我甚至会勾勒出他穿着工作服砌墙的形象,那枚银色的戒指被嵌在墙面上。我实在无法理解这样一些情景是如何突然被我想出来,并且鲜活得仿佛真的一样。我甚至有想过那个女孩,她站在码头旁的一艘小船边朝我挥手,眯眼细看竟是茜茜的样子……

我被吓了一跳,随手抓了一把臭鱼干嚼了起来。

我们其实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在老大已经开始精神恍惚的情况下,我对于找到老大所谓“海的那边”已不抱希望。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机能在逐日消退,骨骼似乎在反向向里生长。连续多天的营养不良让我肌肉浮肿,每次下水捉鱼都会怀疑自己游不回来。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要坚持多久。

所以当老大所说的海发怒的时候,我心中大概没有任何恐惧。巨大的漩涡从深海而起,将所有一起可吞噬的东西尽皆卷入其中。我们的船在漩涡最外层,已经不受控制地顺着漩涡的轨迹向大海深处滑落而去。我看向老大,他仍旧魂不守舍地嘀咕着,大概还是什么女孩和戒指的故事。为了防止老大落船,我把舱门关死,然后拉着老大的手环抱上了舱内一根硕大的立柱。

“这船竟然没翻。”我自言自语。

老大甩开我的手:“你不用这么夸张吧。”

“你没神经?”我忍不住要骂起来。

“只是不想捉鱼了。”老大随着小船的一个颠簸跌倒在地,“故事是真的。”

“四句话的破事你也敢说是真的?”我巴不得他直接从船上跌下去。

老大蹲到了墙角,这有助于他抵抗颠簸。“是真的。我只记得那么多了。”

透过狭小的舷窗可以看到旋涡里猛烈的风浪,很多因为窒息而死去的鱼虾卷在旋涡里和小船一样一同向深海滑去。

“大概不需要去捉鱼了。”

“大概要死了。”

“你说会有人发现我们的尸骸吗?”

“会有鱼吧。”

“吃了这么多鱼,也该还债了。”

“你为什么要认我做老大?”

“不知道。”

“到死也不知道?”

“大概因为长得像。”

……

我和老大的对话进行一段时间后,小船竟然自己漂浮了起来。首先是先前被卷入漩涡的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消失了,然后离天空越来越近。我和老大对视一眼,打开舱门,小船倾斜着浮在空中,所以我们差点没从船上掉下去。我一眼看到了不远处的海面上那座金色的马车。马车仿若平地一般停在海面上,骏马通体雪白,散发着金光。马车上坐着一个蓝眼睛黑头发的男子,面容俊朗,只是不知道是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

男子一只手伸向我们的方向,我猜测这是在控制我们的船只浮在空中。这种能力很让人害怕,假使那个长翅膀的女人拥有这种能力,我和老大根本走不出那座岛。所以我和老大从舱门处露出两个头并且看到男子的时候,心里咯噔了一下。旋涡里那么多死鱼死虾没有被漂起来而只漂我俩所在的船,难道这个家伙也喜欢吃人吗?

突然一个锋利的东西从我脑后飞了过去。之所以感觉得到锋利,大概是觉得头皮一凉。我的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直到那个东西飞到男子手上我才发现是什么。正是老大用来刺瞎女妖双眼的那把鱼叉。

“你怎么会有这把叉子?”我又想起女人的尖叫声。

老大看着男子,面色迷茫。只是从刚刚他骗我开始,我已经不相信他的表情了。男子拿着叉子问了同样的话:“你怎么会有这把叉子?”

可以听出男子的语气很严肃,所以我竭力挤眉暗示老大考虑好了再回答。男子对着我也很严肃地点头,然后说:“捡的。”

“捡的?”男子说。

“大概是一个很高的……”老大努力回忆,“骨架……”

男子沉默。他挥手把小船放到离漩涡很远的地方,那里的海面比较平静。他的声音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们走吧。他在太阳升起的方向。”

我和老大再次落回海面之上时,彼此都有些呆滞。男子已经消失了,似乎就在一个我们没有察觉到的时刻,那辆金色的马车连同漩涡一起消失,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他为什么要和我们说太阳升起的地方?

“太阳从东边升起……”老大拍脑袋。

“你说什么?”我问。

“太阳升起的方向就是东方,我们找到方向了。”老大很兴奋。

“可是东边有什么?”我说。

“你不高兴吗?我们不需要导航,也不需要罗盘了!”老大说。

我一想,这确实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而且他说,她就在太阳升起的方向!”老大说。

“你怎么知道他说的他就是她?”我问。

“就是她!她在海的那边,在太阳升起的方向!”老大已经完全听不进我的质疑了。

“好吧。”我想,去哪里都一样。

于是我们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进发。在大海上看日出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当阳光将海水染红的时候似乎一切又是一个新的开始。老大信心满满地掌舵扬帆下海捕鱼,在他看来似乎只要一直往那个方向走,就能达到他的目标。我却并没有很兴奋,因为永远没有大陆的影子,至于太阳,我们航行了多远,太阳似乎就离我们有多远。

我们更改了作息,白天航行,夜晚缩回舱内睡觉。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已经驶进了一块满是浮冰的海域。这里的温度很低,遗憾的是我和老大并没有考虑到此点。唯一的做法就是相拥取暖,即使如此,每天早上我都会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冻僵,甚至一掰就会断掉的样子。好在阳光从不缺席,只要晒上一大会儿,就又可以恢复活力。这样做的缺点是,我和老大都晒得很黑,只有笑的时候能看到牙白和眼白。关于牙白这一点,我和老大都十分在意。我们把海水放在罐子里晒干,用洗干净的鱼鳞蘸上这些粗盐磨牙。即使过程不是很美好,但好在效果还不错。这可以保持我和老大的一些交流,否则过臭的口气会成为一种阻碍。

老大说,冰山的一大部分都在海面以下,所以我们必须小心,以防撞上去。但是他并没有很悲观,太阳从东边升起这种东西于情于景上似乎都给了他太多能量。老大紧盯船头,双手掌舵,没有丝毫懈怠。晚上睡觉前,他会亲自跳进海里,寻找一些合适的冰山,把锚固定在上面。

“我们不能避开这些吗?”我望着那些浮冰说。

“不要慌。这只是一个考验。”老大说。

这回答如此完美,以致我竟无话可说。于是我假装不慌地随老大在这块海域航行,避开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冰山。在快要驶出这片冰海的时候,我看到船体右前方的冰块上,有一个很大的黑色物体,围绕它的是一些又长又弯的白色的冰锥。

“看那里!”我说。

老大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他愣了一下。

“我们应该去看看。”我说。

老大转动船舵。“那是一艘船。”他说。

我们来到黑色物体的旁边。我看到它破旧的船骨和折断的桅杆,这确实是一艘船。那些围绕其上的却并非冰锥,反而像是一种生物的骨骸。它们看似无序却又整齐地排列,衬托出一些肃穆的感觉。

老大没有说话就跳下船。他固定好我们的船,然后游到破船边上,有些吃力地爬上去。

这是一艘老船。等到我也爬上去的时候,老大已经用冰块敲碎了那个简陋的船舱。低温使得这里的物事得以完好保存,但是从外表已经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一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隐约可以见到似乎是一个褐色长发的男子。老大走到一个角落,然后鬼使神差一般,开始撕扯一些早已冻得干瘪的布片。我可以猜到那是一个包裹,既然是包裹,里面一定放着一些东西。可是当老大把布片撕扯开来的时候,里面却什么也没有。

老大坐到地上,一言不发。

“这里面有什么?”我试探着问。

“什么也没有。”老大说。

“本来会有什么?”我说。

老大似乎很不情愿我问这个问题,他抱着头背身过去。我四下扫视这艘老船的残骸,心中竟然涌出一股奇怪的感觉。

“本来是有东西的。”我说。

我只是这么感觉。

老大看了我一眼:“那只鱼叉。”

“怎么可能?”我说,“那只鱼叉是我们出海前就带着的。”

“是我从这里找到的。”老大斩钉截铁。

“那你怎么解释?”

“解释不了。”

“你在胡说。”我有些生气,“或者又在骗我。”

“没有。”老大说。

我当然不信。

我俩在破船里待了一会。后来我说:“回去吧。”我们是该回去了。

老大看着我,他说:“还有戒指。”

“什么?”

“戒指和鱼叉在一起。”老大说。

我想起来那枚戒指。那枚只出现在老大的四句话故事里,被砌在墙里的戒指。我真的生气了,看都没有看老大一眼就跳进海里往回游。

等到我浑身湿透站在甲板上的时候,老大才开始往回游。海水是冰的,我蜷缩在舱门前发抖。老大在海里拼命游着,他的身边突然出现了一条大鱼。大鱼的脑袋和背部是深紫色,两侧的条纹显得宽阔,在冰面的反射中亮光光的。它全身从头到尾几乎都露出了水面,长嘴又尖又细,尾巴如镰刀一般锋利。与大鱼相比,老大显得格外瘦小,只有当大鱼潜入水中我才可以看到他。等到大鱼露出水面时,老大就几乎消失不见了。我实在不清楚它会不会把老大吃掉。老大在水中惬意地游着,似乎还没有发现这条大鱼的存在。

我忍不住大声喊:“快一点!”

我不知道老大有没有听到我的话,但是那条大鱼明显听到了。它把大眼睛对着我。我想起老大曾经给我展示的,将一条鱼剖开以便看到两只眼睛的情景,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老大最终上了船。那条大鱼并没有作出任何攻击,它绕着我们的船游了几圈,然后游向那艘破船,在冰面反射的银光下消失了。

“刚才那条大鱼……”我说。

“什么大鱼?”老大说。“我就是从这里拿到戒指和鱼叉的。”

“你确定吗?”

“我记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即使老大确信他记得,我也不会去相信这样一件事。记忆有可能出错,但是事实不会。

“我们该走了。”我说。

老大抬头看向太阳。他走进船舱,似乎完全不觉得冷,“我想起一些事情。”

“说来听听?”我跟在他后面。

“很乱。”老大说。他转动船舵,我们又朝太阳升起的地方去了。

我们很快就驶离了冰海。夜晚降临的时候,我感觉到身体最深处,骨骼,肌肉,血液和皮肤涌上来一股暖意。这是驶入冰海之前海的温度。白天我们按照太阳指示的方向航行,夜晚则漂流着。无论如何,我们总是在向东边前进着。我幻想着有一天会看到大陆,看到长长的金色海滩,看到海岬和大山。我们在海上多少天了?

老大脸朝下躺着,早已经睡着了。我想我应该做一个梦。

城市(一)

有关做水泥匠这件事,我曾和老大展开一场讨论。

老大说过,他做水泥匠的时候,曾遇到过一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子。我将这句话仔细琢磨了一下,大概就是老大满脸灰尘砌着墙,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裳。这个时候一个明媚的女子打他的身边路过,与一板一眼的钢筋水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于是老大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女孩。正因为如此,当我们讨论上岸后的生活时,老大极力建议我做水泥匠维持生活。

“那你呢?”我问。

“我已经做过水泥匠了。”老大说。

“那你做什么维持生活?”我问。

“你做水泥匠啊。”老大说。

“凭什么?”我不服。

“凭我是老大。”老大说。

我觉得做水泥匠太脏,总是灰头土脸会让人很不舒服。

“没有别的可以做吗?”我说。

“你想做什么?”

“有什么?”

“不知道。”

于是我俩很丧气地躺在甲板上。

“为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你也是?”

“不知道。”

我一直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不过这也不一定,是谁规定什么事情都要记得的?什么事情都记得,记忆也未必没有问题。问题在于很多事情我都似乎记得,它好像发生过,却又完全没有印象。这种感觉让我觉得根被斩断了。很多事情如果没法追根溯源,就搞不清为什么会发生,就会活得很奇怪。像我现在一样。

“你也记不住事吗?”我问老大。

老大点头。

“经常又会想起一点儿。”老大说。

“我也是。”我说。

真正见到大陆那一刻,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激动。相似的港口,相似的码头,即使到了另一片大陆,似乎也没有特别的意义。倒是老大特别激动,他在桅杆旁笔直立着,张开双臂昂首向天,看起来像一只大鸟。

“我来了……”老大说。

我从船上跳下来,眯着眼睛眺望这座城市。鳞次栉比的建筑以夕阳为背景恢弘展开,最高的建筑直插入云,有飞鸟展翅从塔尖飞过。褐色的山岗蜿蜒连绵,仿若将城市托在手心。码头前的人来回忙碌,很多深色铁箱子被搬上大船,然后大船慢慢出海离岸。大船上有很多人,那些人朝着岸上的人挥手,相互告别。我想起我和老大出海的时候,我也在拼命朝岸边挥手,即使那里一个人也没有。这些人会碰上那个长着翅膀的女人吗?

“她去了海的那边。”我不禁默念起老大的这句话。

由于没有钱,我和老大只能睡在一处拱桥的桥洞里。至于吃的,还有从船上带回来的臭鱼干。我们的船停在了一个离码头很远的浅滩上,因为怕被收走。来往的人们没有一个愿意搭理我俩,大概是因为我俩身上有很大的鱼腥气。这种气味在海里闻的习惯了,一旦上岸却又忍受不了。我和老大跳进桥边的那条河里,上下翻了几翻,虽然将身上的味儿洗净了,却觉得怎么也不过瘾。

鱼只有在大海上才是馈赠。由于无法在河里捉鱼吃,我们的臭鱼干一天比一天少。说实话我很怀念葡萄和南瓜,很香,还不要钱。老大忙着四处调查,他认为既然已经到了海的这边,就一定要找到他喜欢的那个姑娘。他要问清楚,为什么要骗他。这种行为很耍无赖,因为老大完全把生存问题丢给了我。假如我不去找一份工作,等到臭鱼干吃完,我们就要饿死了。

我去做了水泥匠。

那个黑脸的包工头问我:“知道怎么砌墙吗?”

我说:“知道。”

于是我走马上任。

这份工作没做几天,老大就找到我,然后严肃地说:“我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我漫不经心。

“这就是我们出发的地方。”

“什么?”我惊讶。

“我们绕回来了。”

我的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只是这种情况,不知道老大会怎么想。

“你陪我把戒指挖出来吧。”老大接着说。

“什么?”我震惊。

第二天我就跟着老大挖戒指去了。出发之前老大甩给我一个黑色的头套,说这样不容易被人认出来。我和老大一路来到一个小区门前,老大说他就是在这里的一栋楼将戒指砌进墙里的。我反正是摸不着头脑,就什么也不问跟着老大进了小区。那个小区的门需要刷卡,但是保安大叔打着瞌睡,我们很容易就跟在别人后面混进去了。

小区里种了很多树,楼与楼之间离得很远。老大把我带到一座楼下。

“就是这里。”老大说。

我抬头。这座楼很高,看起来好像要倒了一样。

“怎么进去?”我说。楼里难道不住人吗?

老大带着我坐电梯到了20层。他看似很随意地摁了键。

“20层?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我说。

“想起来一点。”老大说。

电梯门开以后,老大从右侧住户门前鞋架的一只鞋子里掏出一把钥匙,然后打开了门。这令我很吃惊。屋子像是很长时间没有人住了,所有暴露在空气中的全部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老大径直走进最里面的屋子,从里面拿出来一些砌墙用的工具:抹泥板、灰刀等。

“这是你家?”我反应了过来。

“不是。”老大说。

“那你怎么这么清楚?”我说。

“我们得快点。”老大指着客厅里侧那堵墙说。

“你变了。”我嘀咕着拿起锤子。

不知道是墙的质量问题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我们很快就将那堵墙拆完了,客厅里一片狼藉。老大用锤子轻轻敲碎那些碎石,寻找着他所说的那枚戒指。我突然想起来,我好像确实有把戒指砌进墙里的打算……只是戒指又不在我这,而且砌进墙里做什么,疯了吧?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忍不住再次问。

“她家。”

“谁……谁家?”

“她。”

我才明白老大说的是谁。

“你全部想起来了?”

“她要抢我的戒指,我不给。然后她就突然不见了。”

我想老大想起来的这些也未必是真的,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不见?

“为什么要抢你的戒指?”

“那枚戒指很神奇。”

我等待着老大继续说下去。我还记得在那艘老船的残骸上,老大说他从那里捡到的鱼叉和戒指。那件事本来就不可能。但是两件不可能的事情在一起,也许就会是真的了。

“好吧,为什么要把戒指砌进墙里?”

老大想了一会,但是没想出来。

“大概是她先跑了,你觉得戒指没有用,所以就砌进墙里让它消失……”我说。

这个时候,就在我和老大的眼皮子底下,从马桶里蹦上来一个深紫色头颅的家伙。它大约只到我的肚子那么高,细手细脚,身上有着淡紫色的宽条纹。这家伙浑身湿漉漉地凑到老大跟前说:“戒指在哪?”

我被吓了一跳。这样一个明显不是人的生物突然从马桶里蹦出来,我的确被吓到了。

老大没有回答那家伙的话,而是说:“我见过你。”

那家伙露出两根尖牙,恶狠狠地说:“戒指在哪?”

我怀疑它只会那一句人话。

老大指着地上的碎石,说:“没找到。”

“戒指在哪?”那家伙把嘴张得更大了。

我觉得老大有些麻木。至少如果是我,不可能面对着那样一个东西还没有任何情绪,不被吓死至少也被恶心死。我鼓起勇气挥锤砸向那家伙。无论如何,我至少比它高不少吧。

那家伙轻而易举地将我的锤子甩开。我觉得手臂一阵酸麻。

那家伙看到我的脸,突然更加大声地逼问老大:“戒指在哪?”

老大竟然开始解释:“原本被我封在这堵墙里。”

我是真的懵了。

那家伙放开老大,开始在屋子里疯狂地跳。最后它对着老大做了一个动作,又跳进马桶消失了。

我看向老大,他似乎完全没有受到惊吓,一脸不在意的表情。隔了好久我说:“你是人吗?”

我怀疑老大不是人,而是类似的一些有着不寻常能力的家伙。如此一来,他刺瞎女妖的眼睛,那把鱼叉,还有戒指这些就都可以解释清楚了。

老大想要开口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你怎么不戴头套?”最后他说。

我觉得很累。

“我们要到离海远一点的地方。”老大说。

“为什么?”我说,“我不认你老大了,你放我走吧。”

“你必须走。”老大语气严肃,“不然刚才那个东西会一直找你。”

“骗小孩呢?”我说,“它明明找的是你。”

说完这话我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老大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你比我认识你的时候又小了一圈。”

“什么?”即使之前有过骨头反着长的猜测,但真正从老大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是被吓得不轻。

我这才注意到,我看老大已经需要仰头了。

“跟我走吧。”老大说,“我会慢慢和你解释。”

我们上了往内陆去的列车。老大从那个家里翻出一些纸币,我们用这些钱买了车票,还买了一些食物大吃了一顿。吃东西的时候我要求老大解释这些问题,但是被拒绝了。

“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这是他最终说的话。

“你好像变了个人。”我说。

“想起了很多事情。”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

“大概是因为……”老大想了一会儿,“记忆从另一个地方回来了吧。”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这话,看到老大眼神悲伤地盯着窗外。

列车缓慢行进着,窗外枯黄的树木和金黄的庄稼都流线一般飞速退去。已经是秋季。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老大的时候,也是同样的季节,在老大骂完我之后我凑近了他的脸看,也是这样的眼神。

老大轻轻拍了拍我的头:“你觉得自己为什么会越长越小?”

我赶紧躲开:“你拍我的头做什么?”

“给老大拍个头不可以?”

我皱着眉头想从老大脸上寻找些端倪,然而老大侧脸看向窗外。窗外依然是流线一般的枯黄的树木,还有远处明晃晃的天空。

我恼怒:“虽然我认你做老大,但不代表你可以蔑视我!”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些神奇的东西吗?”老大说。

“神奇的东西?”

“比如那个长着翅膀的女人,比如那个黄金马车,比如刚才的小丑鱼。”

“小丑鱼……”我说,“你说它是鱼?”

“不影响。”老大说,“你相信吗?”

“我都亲身经历了,你说我信不信。”我说。反正我本来就没觉得这些东西出现有什么不正常的,我对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多么清晰的认识嘛。

“有一种力量,可以让空间重叠,时光倒流。”老大说。

“噢。”我说。我觉得还可以,这样我就可以回到八岁的时候去看茜茜了。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老大没有想到我会这么淡定。

“为什么?”我问。

“不知道。”老大说。

“你要和我解释?”我说,“那枚戒指?”

老大斟酌了一会儿。他说:“感觉很难说得清。”

“那就别说了吧。”我说。

“你不想知道吗?”老大问。

“我一直就记不清东西。”我说,“就算你说了也会被我忘掉。为什么要弄得那么清呢?”

但是我能清晰地察觉得到我身体里的变化。我的骨骼仿若冰块融化一样慢慢缩短,血液像被火烤一样越来越少、越来越粘稠。我经常会觉得全身瘙痒,挠得狠了竟然会把皮肤给扎破。最直观的感觉当然是看老大需要抬头——我越来越矮了。

我想起老大说的“时光倒流”。大概他已经明白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了。所以他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好,和一开始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大概是觉得因为带我出海才让我染上了这种病,心里愧疚。时光倒流其实没什么奇怪的,最多也就是种治不好的病吧。

那只小丑鱼还来过一次。在我上厕所的时候,它从坑里冲出来,脸上淋满尿液,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我有些羞耻地拉上裤子,毕竟那个东西也越长越小了。我仔细观察小丑鱼紫色的头和身上的条纹,琢磨着该怎样把它想象成一条鱼。

“戒指在哪?”小丑鱼开口。

“我不知道,”我说,“你找错人了。”

小丑鱼将我上下打量两下,说:“戒指在哪?”

我知道它要找的是老大。于是开门走到列车的过道去。小丑鱼跟在我身后,一时竟然没有人注意到它。

“你不怕被人捉走?”我说。

小丑鱼用它的指甲刺破我的手臂,我猜它的意思大概是让我回到厕所里。

列车上的人大都眯眼打着瞌睡。有一个小女孩朝我们走了过来。我感觉到小丑鱼的指甲刺得更深了一些。

“要进去你进去。”我说。

小丑鱼大概觉得强迫不了我,闪身就进厕所关上了门。

小女孩朝我走过来:“它是谁呀?”

我知道她看到了小丑鱼。但是我描述不好小丑鱼,只好后退一步:“你自己开门看吧。”

女孩开门。我在她的脖子后面发现一块碧绿色的胎记。

“没有东西啊。”小女孩说。

我伸头看过去,厕所里根本没有东西。小丑鱼大概顺着马桶跑掉了。

“哈哈哈。”我说。

女孩仔细盯着我看:“我见过你。”

我对此好像也并不怎么惊讶。那个碧绿色胎记给我一股熟悉的感觉。也许真的见过,不过我给忘了。

女孩继续说:“你是他弟弟?”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继续哈哈哈。

“你们把戒指放哪了?”女孩问。

我一个激灵朝后跳去。

“你又是哪个?”我说。

“我就是问问。”女孩说,“平时也没什么事。”

“你不用上学吗?”我寻找话题。

“上学?”女孩捂嘴笑。

我摸不着头脑。

“这个车厢好闷。”女孩说。

“嗯。”我附和。

“你能打开吗?”女孩指着车门。

我摇头。万一从门边上掉出去怎么办?

“我得走了。”女孩说。

“为什么?”我说,“你不是没什么事情吗?”

“我想回海上去。”女孩看着我。

“你也是小丑鱼?”我脱口而出。

“小丑鱼?”女孩噗地笑了。

她走到车门前,把车门开了大约手指长的小缝:“你看好了哦,我是鸟。”

我看到女孩变成一只小鸟,白色的嘴,红色的脚,背上是翠绿色的羽毛。鸟儿展开翅膀,从车门缝隙里飞了出去。

“我见过你!我见过你!”我激动地喊。

有一些人被我吵醒了,从座位上坐直身子来不满地看我。我躲开他们的视线,迎着强风关上车门。

列车行驶了好几天。女孩飞走后,我就一直不愿意说话。老大的话也很少。我俩面对面坐着,一起歪头看向窗外。

我想好要自己一个人走了。我知道老大不忍见我越长越小,我自己也不愿意被别人见到越长越小。人一旦开始变小,就会失去对很多东西的掌控,比如肌肉,比如记忆。如果我一直这样下去,最后就会变成一个娃娃,被别人抱在怀里,明明生活了很多年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记忆随着年龄变小而一点一点被吞噬,到最后一切归零,什么也没有地就这么离开世界……

其实我一直都记得南瓜和葡萄的味道。那一年我八岁。我想我这么往回长下去,总有一天会回到八岁。这个新的八岁,我会在什么地方呢?如果可以选择,我还希望到那口井边,也许还可以见上茜茜最后一面。我八岁的时候她已经比我大很多了,现在我又回到了八岁,她会是多大呢?

肯定不年轻了吧。假如再看到我,假如还记得我,她一定会说,是你?你怎么还是这么小?

哈哈。机会渺茫。哪里会有井,井边还有南瓜和葡萄。我对记忆这东西已经不是很相信了。我连自己多少岁都记不清,怎么会知道哪一年到八岁?说不定连茜茜都是假的,我只不过是一个来源不明的家伙,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然后马上就要醒了。

先走了,老大。我回头朝老大座位的方向默念。我走的时候老大在睡觉,他不知道列车马上就要进站了。

城市(二)

我从列车上下来的时候,整个车站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这是列车的终点站,而我则是在熟睡中被乘务员叫醒的。

没有看到他。自从想起了一些事后,我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可是这一切是真的吗?我想象不出那股力量。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长得很像,就有了那样的猜测……

他应该也是戒指的受害者。和我一样的记忆缺失,和我一样做着似乎做过的事情。比我还要惨的是,他连自己的生命都受到戒指的影响。返老还童,戒指竟然会有这样神奇的力量吗?

但是这些日子我只是因为他和我长得像而开始联想他是否和我一样,并因为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证实这种猜测;我却从来没有去想过他为什么会和我长得像。如果说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同时出现了记忆问题,并且都是因为戒指影响,会存在这种概率吗?

我开始琢磨他会是什么时候接触到这枚戒指的。从认识以来,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在那个破船上,我俩翻到了那个空包裹。那个时候我可能不会是很清楚,但是我现在应该可以确定戒指和鱼叉正是自己所拿的。如果说那个时候包裹是空的,那么我在那之前肯定再次到过那个地方。虽然我从那里拿了戒指和鱼叉,可是我却记不得在那之前去过那个地方。还有那把鱼叉,一开始就是在船上的,为何我却会记得是从那里拿到的?

比起这些,一路上所遇到的女妖,收走鱼叉的男人,小丑鱼等,已经花不了太多精力去考虑了。

只是,那个男人既然收走鱼叉,肯定也和戒指有些关系吧?

无论如何,那枚戒指是我从海里带出来的。因戒指所引发的一切,我都应该负有间接责任。那孩子我没想到他会自己一个人跑掉,大概他也想起了一些事情,他会开始想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变小,想这些神奇的遭遇,最后可能会怀疑我。如果不是我,我为什么不把自己所想起来的事情解释给他听呢?

总之我需要找到那枚戒指。

目前我所知道的,受到戒指影响的有三个人。除了我俩之外,还有一个人就是茜茜。我之所以如此确定我们是受戒指影响,也完全是因为茜茜。她骗了我。她是为了戒指而接近我。

茜茜并不叫茜茜,我忘了她原来的名字。由此大概可以见出我并非如我想象那般喜欢茜茜。其实关于喜欢茜茜这件事,我本来就觉得十分莫名其妙。那个时候我是一个水泥匠,就是专门干砌墙那一类活的人。茜茜大概就是一个找我干活的客人。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她穿着碎花布裙,扎着个辫子,背后还背着把吉他。看起来像一个大学生。

第一眼看到茜茜我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这种感觉就好比是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个很相似的人一眼,然后一直就没有忘掉。或者不那么拗口,茜茜大概就是我脑子中的样子。我不仅记得这个样子,我甚至还脱口而出:“茜茜。”

茜茜皱眉看我:“你笑什么呢?”

“没有,没有。”我说。

“我想请你做个装修,”茜茜说,“王师傅介绍的。”

“哦哦,”我说,“我只会砌墙。”

“只要砌墙就好啦,其他我会另找人。”茜茜说,“材料你自己买。”

“好。”我说。我一直看茜茜。

茜茜被我看得有些不自然,给我写了一个纸条:“这里,20层。”

“好。”我说。

“你这只戒指从哪里买的?”茜茜指着我的手。

我的左手无名指上套着一个银质戒指。

“捡的。”我说。

“我能看看吗?”

“不行。”

这就是我记忆里我们第一次相见的画面。好像并没有特别的。能够联系起来的就是那个20层的房子。我在那里呆了三天左右。也就是砌一下墙面,本来就不需要太久。所以我后来为什么要把戒指砌进去呢?如果按照现在的推测,戒指影响了我的记忆,那么我并没有把戒指砌进去。因为如果我把戒指砌进去,一定会是在那三天,后来可没有砌墙的机会。可是那三天茜茜还没有表露太多的意思,我没有理由去把戒指藏起来。

茜茜后来经常找我。在我的活儿做完之后,我们本来没有再联系的理由。但是茜茜经常会有一些很好玩的东西。比如电影碟片,比如游戏。里面的女生有的穿着花衣服,踩着云朵;有的拿着木棍和灯泡;有的还可以站在剑上。茜茜说这些她都会,就拿背包挡着脸表演给我看。

我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茜茜的。茜茜的方法真的很高超,她以为那样我就会把戒指给她。

“你为什么想要这枚戒指?”我说。

“因为很好看。”

“不好看。”

“我觉得很好看。”

“好看的戒指那么多。”

“你的最好看。”

我还是没有把戒指给茜茜,这大概是出于本能。越是带有目的性的接触,我越是刻意回避。其实在回忆这些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茜茜为什么不直接把我的戒指抢走呢?

茜茜跟我说过她的家乡。她说在“海那边”,我便问是海的那边是哪边。茜茜没有说。其实她不说我没有发现,她说完后我使劲吸鼻子,就能从她身上闻到海风的味道。茜茜说如果有一天她不见了,就一定会在海那边。

关于茜茜的记忆其实并没有很多,或者说我只想起这么多,基本就到此为止了。在那之后我应该就受到了戒指的影响丢失记忆。至于如何受影响之类则是一概不知。我之所以确定这些影响来自于戒指,便是因为茜茜总是提到这枚戒指。而茜茜突然出现,打破我平静的生活,就让人觉得很古怪。

尽管我那个时候并没有这么想。

无论如何,在想起来大部分事情之后,我的态度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了。古怪的是那枚戒指,而不应该是茜茜或者是我。现在戒指不见了,就换个城市生活。唯一遗憾的,大概就是那个孩子了。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个孩子在井边叫我不要跳的时候,我如果不骂他,他就不会和我打架,就不会被我揍趴下,就不会拜我做老大,可能也就不会有现在的事情了。其实那个时候我俩的个子差不多。

这是一座远离海岸的城市。从空气中感受不到任何来自于海水的讯息。我在一处郊区住了下来。那里离车站很近,我想如果我想念海了,就该坐列车回去看一看。我在那附近认识一个女孩。女孩十多岁的样子,她的爷爷说是从车站旁边带回家的。怀疑是走丢的孩子,但是没有查到任何身份信息。

女孩很黏我。她跟爷爷散步的时候看到我,愣是撇开爷爷的手朝我跑过来。等到熟了以后,就每天拉着我的裤脚要和我玩。

她的爷爷是一个穿着时尚的老头子。虽然看起来挺不靠谱,但是非常疼爱这个捡来的孙女。老人老伴早死,孩子长大以后都去了别处工作,难得找到一个孩子陪伴。女孩很喜欢笑,总是对着人笑,不怎么说话。

我向老人问起女孩的情况。

“应该是得了比较重的病吧。”老人说,“捡回来好几年了,不但没有长,反而越来越小了。”

“刚开始的时候,她会说话吗?”

老人摇头。“基本上不说。我问她,她也不说。”

我看向女孩,女孩正看着我。发现我看她,她又开始笑起来。

“我看她挺喜欢你的。”老人说。

我想过很多遍茜茜会受到戒指怎样的影响,想过很多遍再次见到茜茜我应该如何反应,但我从没有想到过这个女孩就是茜茜。在老人死后,我又陪了女孩六年。眼看着女孩的骨架一点点缩小,四肢一点点变软,我很多次想到和我一起出海、从列车上走掉的那孩子。其实按照年份算,他应该和这个女孩差不多大。女孩周身海的味道越来越浓厚,有的时候她抱在我身上,我会想起那些跳进海里捉鱼的日子。我想起茜茜对我说她的家乡,想起我凑在她身旁闻到的海风的味道。我开始觉得女孩就是茜茜。

女孩终究越长越小,在第六年的冬季死去。不同于平常人的逝世,女孩死前只有巴掌那么大,我却仍然能够感受到她对我的亲昵。那个时候我满脑子都是茜茜,猜想她会不会根本没有骗我,会不会一直都是我的记忆在添油加醋。恍惚间一阵海风吹得我闭上了眼睛,等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女孩已经不在床上了。只有一滩水渍浸透了床单。

井(三)

我死的时候,大概是一个下雪的日子。在井边,旁边是枯了的南瓜藤和葡萄藤。我和这些东西结了一生的缘分。我记忆的起点大概就是在这口井边,而茜茜穿着碎花布裙,扎着辫子从我身边经过。这个场景应该发生了两遍。第一遍的时候我的脑袋是糊的,什么都记不得。之后我认了老大,和老大一起出海,在海上捉鱼、看星星,遇到了很多神奇的事情。从海上回来后,虽然身子慢慢在变小,但是我能记得这一段时间经历过的事情。我想对于我来说,这大概非常难得。

第二遍再见到茜茜,我已经很小了。大概是八岁吧。和第一遍一模一样,甚至让我怀疑自己在做梦。我没想过还能再以同样的方式见到茜茜。我脑海里全都是茜茜接下来要做什么。我的头被塞进南瓜壳里的时候,我就知道茜茜会出现;茜茜还没有说话,我就已经把她的样子完全地想出来;我向茜茜大喊“谢谢你”的时候,我就知道茜茜会回头。我什么都知道,但是完全不想改变任何事。就像在既定的剧本里演一场戏,杀青之后就再无交集。

茜茜走后,我就一直生活在井边。靠南瓜和葡萄生存下来。偶尔我会想起和老大出海的一些经历,慢慢地又都记不清楚了。后来我在口袋里发现了一枚银色的戒指,就把它丢进了井里。戒指落入水中时,我好像听见了海的声音。

构思解释

  1. 我有一枚戒指,遇到一个女孩。在我的想法里,她知道这枚戒指的作用,想骗我得到戒指。我和女孩因为戒指各自衍生出两个本体,并且分别在时间上表现为“顺流”和“逆流”。“逆流”的我也就是小说最多的那个视角“我”,“顺流”的我就是“老大”。并且由于不确定性,我的两个本体分享部分记忆,且记忆在我们之间流动;女孩则基本是“顺流”的那个本体拥有了所有记忆。

  2. 这枚戒指是从哪来的呢?小说里可以看到是来自于那艘破船。这里是一个因果悖论。在1发生的条件下,才会有“老大”遇上“我”,并且为了记不清楚的“海的那边”而出海,才会在海上找到戒指。也就是说1和2互为因果,这是时空紊乱的一个表现。其次,小说提到,我们来到破船时鱼叉和戒指已经不见了。那么我出过几次海?答案是一次。这里我提出了“记忆流动”这样一个命题。“我”和“老大”属于时空分离的两个个体,但是根本意义上还是同一个人,所以“逆流”的“我”的经历会随着原本的时间流动来到“老大”的记忆里。如此便很好理解为何“老大”会记得拿了鱼叉和戒指而“我”一无所知。(是“我”拿了。但是记忆跑到“老大”那里去,让他以为这是过去发生过的事情)通过在相互联系的个体之间进行时间的双向流动来传递信息,使得还没发生的事情留在记忆里。

  3. 这枚拥有时空之力的戒指属于海皇。我在小说里算是埋下几个彩蛋:女妖是塞壬,男子是海皇波塞冬,碧绿色羽毛的鸟儿是精卫,至于那艘破船与骨骸,则是老人圣地亚哥的船与那只大马林鱼。紫色条纹的小丑鱼可以看成是大马林鱼的后代。船上所看到的画正是老人窝棚里挂着的那副《耶稣圣心图》。这枚戒指原本属于圣地亚哥,在圣地亚哥死后本应连同鱼叉由波塞冬保管。波塞冬收回鱼叉,将“我”和“老大”放回海面是指引我们去寻找老人,所言“太阳升起的地方”算是间接表达对老人的敬意。

  4. (接2)“我”把鱼叉放在船上,带着戒指去做了水泥匠。这解释了为什么一开始鱼叉会在船上(2为1因)。由于1和2互为因果,在1发生的条件下我已经遇到过女孩,“我”就不可能遇到女孩,因为原本打算用戒指求婚,所以戒指成了“不该存在”的东西,于是我无意识地选择将戒指砌入墙内(这个举动并没有做,但是留在了记忆里);在2发生的条件下,只能是“我”带着戒指遇到女孩,但是“我”在时间上是“逆流”的,这种可能性会坍塌。(实际上这种可能一直存在,因为因果悖论的前提下,2可以是1的因)

    “老大”则是让我去做水泥匠,带我去砸那堵墙。但是我根本没有将戒指砌入墙内,所以砸不出来。

    重要的一点是,随着“我”越来越小,“老大”越来越大,记忆更多流向“老大”,所以“我”忘了自己拿了戒指这件事,而“老大”一直纠结于既然拿了戒指又砌在了墙里却都找不到那么戒指去哪了呢……

  5. 关于出海航行最后回到原地这一点,小说里是以迷失方向来进行铺垫,所以后来回到原地“我”和“老大”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身为作者或者说读者知道,再怎么迷失方向出海一圈回到原地的概率还是比较小的。这里其实借用了莫比乌斯环的概念:沿着纸环的一面一直走下去,就会来到另一面,再继续走,又会回到原来的一面。大陆和海就是这样的两面。

  6. 我和茜茜的第一次相遇就是1;但“我”记得的是八岁的时候遇到茜茜。这个记忆是“我”在时间“逆流”之后遇到“顺流”的那一个茜茜。由于八岁的记忆会随着原本的记忆流动到1中的我的记忆里。所以后来的“逆流”的“我”一直记得。也就是说,在1发生之前的八岁,是什么也没有的,我也记不得。小说最后提到这件事发生了两遍,那是“我”的想法,实际上只有“逆流”后的这一场,也就是【井(二)】所写,其他全部是基于此的记忆。关于茜茜的记忆我在写作中把它分为两部分,“我”只记得这个,“老大”那边则主要是初遇也就是1那部分。

  7. 总体整理一遍,我因为因果悖论获得一枚戒指,戒指的时空之力产生了两个我。其中一个随时间长大(顺流我),另一个随时间变小(逆流我),两个我记忆都存在缺陷,但是两个我之间存在着记忆流动。我和茜茜的交集只有三次:一次是最初的我和茜茜;一次是顺流我与逆流茜茜;一次是逆流我与顺流茜茜。两个茜茜之间并不存在记忆流动,顺流茜茜占据了几乎所有记忆。我因为记忆缺陷以为茜茜是想骗我的戒指,因此顺流我一直想要找到茜茜。按照故事发生顺序而言,【井(一)】发生在两个我产生之后,【海】之前;【井(二)】发生于【城市】之后。

  8. 茜茜其实也与海有很大关系。她来找我,自然是因为海皇戒指,但是她对我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呢?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