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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流水(停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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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惰的西瓜
lifelong learner & blockchain enthusiast & tokenomics designer & novel writer

(一)

这个悠闲的午后,伯牙手捧着书本靠在椅子上。冬天很冷,寒气从他的脚踝向上死命地钻,与蜷缩在绒裤里的热量不停对抗。这样的冬天很讨厌,它把人逼进衣服里面,霸道而耀武扬威。伯牙捧着书本的手冻得冰冷,然而他没办法把手收回衣服里。如果把手塞进口袋,他就没有办法看书,这是他不能忍受的。

窗户外进来的阳光想让他觉得温暖,却无济于事。桌子上不锈钢保温杯被照得发亮,杯里装着妈妈煮的红枣汤。伯牙喜欢亮色。可是妈妈不在家,伯牙也不喜欢喝红枣汤。红枣的香味和色泽让他不舒服。

伯牙有一个好朋友。他们一起上学,阳光洒在田边的小道上,伯牙和伙伴一前一后,背着书包,踩着野草。老师不知道长什么样子,但是声音很大,能把人从梦里震出来。老师教语文,老师教数学,老师还教英语。老师说他的英文名叫Gilly,他说挑选英文名正是作为一名语文老师体现其文学素养的时机。Gilly琅琅上口,可以随意变化平仄,是很少有人能够取到的好名字。

伯牙不喜欢听老师讲课,老师的大嗓门经常把他从梦里吵醒。伯牙最讨厌跟老师面对面讲话,因为声音没老师大让他觉得自己很渺小。可老师喜欢找伯牙面对面说话。提问的时候,老师会点伯牙的名字,然后走到伯牙对面,面带微笑。伯牙说,老师我不会,老师就会得意地说,怎么不会呢?你肯定不是笨,肯定是上课在睡觉。

老师转身的时候,伯牙就两手扮作鹿角想摆到老师头上,可是他不够高。伯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矮,他鼓足了劲才勉强能到老师腰的高度。伯牙干脆把鹿角摆到了老师屁股边,气愤的吐舌头。

全班一起笑。老师不知道大家在笑什么,就开始讲下一题。下一题是一道计算题,于是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圈圈,伯牙眼睛就往窗外乱瞅。“1+1=?”,这种题为什么要画圈圈呢?伯牙没能想起来。也许老师不在画圈圈,也许在画鸡蛋。

或者在画方格。伯牙和同学们在操场上玩一种叫做“跳格子”的游戏。好像是画几个格子,人在里面跳。那格子像正方体的展开图。每次考试考到展开图时,伯牙总是选不出来。那是最简单的题目,为什么他选不出来呢?同学们在格子里开心地跳啊跳,伯牙突然开心不起来了。

这个游戏的规则是什么?伯牙看过一个四维立方体的展开动图,明明白白把展开过程画在每一帧上,可就是叫人看不懂。老师大声地喊着上课了,伯牙却还站在外面一动不动。老师很奇怪,老师站到伯牙对面。伯牙看着老师,老师没说话。老师为什么不说话呢?老师明明可以批评他一顿,再罚他到教室后面面壁。伯牙盯着老师看。

老师的眼睛不大,黑黑的瞳孔里却发着亮光。伯牙下意识回头看过去,才看到天边有一轮大大的太阳。半个天都被染成了金色,每个地方都很亮。伯牙闭着眼睛摇头。

走廊上大家兴奋地聊着。数学老师夹着公文包往办公室走,刚上完一节课,这节课大家表现很好,所以数学老师很满意。伯牙跟在数学老师后面,伯牙的好朋友和他并排走在一起。班级门口有一个胖胖的男孩,那是伯牙的班长。班长长得很高,戴着副眼镜。伯牙看到大家都朝班长围了过去,然后班长蹲了下来。接着大家都开始笑,班长也开始笑。

伯牙朝老师看过去,老师一脸严肃。

“你为什么不进教室?”老师说。

伯牙有些不知所措。他刚刚才从教室出来,因为在上课的时候他爆发出一声洪亮的大笑,于是数学老师说下课要他到办公室去一趟。当时数学老师正在黑板上写东西,那是很重要的板书,每个人都在认真的记笔记。伯牙也在写笔记,写完以后他就不想抬头听课了。教室里开着灯,但是不怎么亮,伯牙在本子上画几何图形。画正方形、三角形和圆圈。数学老师似乎说了什么好笑的东西,伯牙就爆发出了一声大笑。数学老师说了什么呢?伯牙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伯牙发现自己把数学老师跟丢了。怎么会跟丢呢?走廊就这么长,数学老师的办公室就在走廊另一边,现在那间办公室附近又没有人。班里也很安静,大家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的人在玩手机。几个班干在过道里散发期中考试的试卷,伯牙能看到好几张卷子上大大的红叉。拿到卷子的同学都在热闹地讨论着,教室里面看起来很暖和。

为什么不到教室里面去呢?外面这么冷。阳光虽然勉强照射到了栏杆上,但显然疲弱而无力。有个女孩透过窗户朝伯牙笑了笑。那个女孩坐在伯牙后面,长着一对大大的眼睛,笑起来脸上会有一对好看的酒窝。

伯牙挠挠头。他看到大家都已经坐好在位置上了,坐在他后面位置的那个女孩在和一个男生讨论问题。伯牙可以看到纸面上是一道几何题,七八条线杂乱地连在一起。女孩背对着伯牙,所以他看不清女孩的样子。但是他能看到那个男孩眯起眼睛在笑。男孩笑起来很好看,嘴边有一对大大的酒窝。

好朋友用手肘捣了捣伯牙,示意他们可以进去了。伯牙回过头来。他觉得好朋友变高了一点,头发也变短了一点。而且伯牙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一直把眼睛眯起来。伯牙跟在好朋友后面,他在想好朋友最近是不是减肥了。

“伯牙,你帮我看看这题吧!”有一个女生走了过来。

伯牙看向试卷,字体工整,卷面干净,他觉得这个女生的成绩应该挺不错。正面没有错题,女生把反面画着叉的大题拿给伯牙看。伯牙看到那是一个平面几何的题目,只要在某两个点之间作一条辅助线,剩下的就迎刃而解了。伯牙有些奇怪,一般在期中考试里,这种题会是送分题,这个女生既然其他题都做对了,为什么偏偏这道做错了呢?

伯牙走到自己的座位边,拿起卷子看了一眼。那一题他做对了,可是没有作辅助线,而是利用三角函数和相似性反复证了很久,黑色的笔迹写了满满的一卷子。伯牙有些疑惑。那个女生拿过了卷子,随即是佩服的声音:“伯牙你真厉害!”

伯牙笑了笑。女生拿着卷子走了,伯牙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数学老师梳着帅气的中分,昂首阔步地走进了教室。他看起来很高兴,毫不吝惜地将嘴里的黄牙展现出来。

“同学们!”数学老师清了清嗓子,教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这次考试我们成功超越了另外两个重点班,平均分全年级第一!”数学老师说完,面带期望地看着下面。大家知道他想要一场掌声。

“老师唱歌!”有同学喊道。

“老师唱歌!”大家跟着起哄。数学老师唱歌很好听,每次在节日和班级的晚会中会小小地露上一手。伯牙听说数学老师年轻的时候因柔美婉转的声音被称为学校里的情歌小王子。

数学老师得意地笑笑,同时抬手示意大家不要说话,“同时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宣布,伯牙同学,在这次考试中,又拿了全校第一。”

掌声并没有刚才那么热烈。伯牙觉得可能是因为这太出乎意料,事实上他自己心底都根本不相信。他的成绩从来都是学校的百名左右,怎么会突然考了个第一。

“他不是每次都第一嘛。”有人小声说。

“谁说话!”数学老师突然严肃起来,“你们看看人家伯牙,每次成绩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你们其他人呢?我告诉你们,我们班第二,连年纪前十都没进。”

教室里静了一会儿。随即又是数学老师的声音:“还不给伯牙同学狠狠地鼓掌?”

于是更热烈的掌声爆发了。为了不重新鼓掌,每个人都鼓得十分起劲。伯牙心里烦闷,努力想把自己从喧闹的环境里拉扯出来。他看见好朋友在鼓掌间隙,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伯牙走出教室。现在是晚自习,还有几天就要统考了,所以大家都在拼命地复习。冬天天暗的很快,吃完晚饭天就完全黑了,无声的黑将教学楼白色的灯光衬托得更加光洁、明亮。

伯牙将手插进口袋里,不然走廊上的冷风会让他的手冻僵。教室外面没有几个人,偶尔会有打电话的学生走过。因温差而形成的雾气氤氲在窗玻璃上,让教室里的景象变得模糊了。伯牙朝厕所走着,其实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伯牙看到了数学老师。老师从办公室里出来,沿着走廊的另一边走过来。从这个角度看,数学老师并不高,甚至可以说有些矮。走近的时候,数学老师问伯牙:“你为什么不进教室?”

伯牙早已想好了答案:“老师,我去上厕所。”

“哦,”数学老师点点头,“外面冷,上完厕所赶紧回教室。马上开始自习了。”

“嗯。”伯牙点头。然后他与老师朝相反方向走过去。这个时候他想起课本上的一道题,两个人分别从A、B两点相向而行,走到B、A。题目分别给出两个人的速度,要求解他们相遇的时间。伯牙觉得自己走的要比数学老师快点,可他走到厕所门口的时候回头看过去,却没看到数学老师。数学老师可能已经进教室了。

伯牙本来没打算来厕所,即使不来厕所他也不知道自己从教室里出来干嘛。走进隔间里脱了裤子,挤出两滴尿液后伯牙沿着楼梯往上走。伯牙的班级在五楼的教室,教学楼最高是六楼,但是他记得从五楼通向六楼的楼梯中间是上了锁的。那扇铁门一直锁着,平时从来没有开过。那个从没有学生上去过的六楼也因此在同学们的心中变得神秘,学校里流传着各种相关的传说故事。

可是这个时候门没上锁。伯牙揉揉眼睛,确认没上锁后他缓缓推开生了锈的门。门绕门轴转动的声音很大,伯牙小心朝身后看过去,有几个学生靠在墙边打电话,好像没人听到声音。伯牙转身走了上去。

楼上很破败,走廊里没有自动感应的点灯,有的教室窗户边上还缠着蜘蛛网。伯牙朝其中一个教室里面看去,他发现这里的桌椅竟然都是黄色的,看样式也很老很旧了。伯牙趴在栏杆上往下望去,他发现这里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高,甚至他觉得自己可以直接跳下去。地面好像也不平整了,有一处地面隐隐有一些交叉的痕迹,像一些排列不规则的地砖。

“伯牙,你在这里?”有人在身后小声说。

“谁?”伯牙回头,看到一个高挑的女孩。女孩是他同学,坐在他后面的位置,平时不怎么说话,经常被班上几个捣蛋的家伙欺负。

“老师看到你不在,让我出来找找。”女孩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伯牙有点奇怪。

“我好像听到楼上有脚步声,就大着胆子上来看看。”女孩小声说。

伯牙这个时候才发现女孩真的很高,他刚才竟然一直是抬头看她的。伯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们下去吧,老师好像生气了。”女孩看着伯牙,说。

“嗯。”伯牙刚要随女孩一起下去,又转头看了看栏杆外面,“我觉得我可以直接跳下去。”

“不行!你会摔到腿的!”女孩很惊讶。

伯牙估量了一下距离,他再次觉得这里一点都不高。其实平时他肯定不会说出这么疯狂的话,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被困住了。那真的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只想找个类似于跳楼的东西刺激一下自己的神经。至于跳下去的后果,他确信自己一直没有考虑。

女孩长得很漂亮,但是她比她的同学年龄都要大很多。她是整个年级最高的,伯牙曾经试过跟在她的后面,他觉得自己只到她的肩膀。伯牙的班长是个黑黑的家伙,常年不洗的头发像紧身裤一样沾在头皮上。班长喜欢打弹珠,每次打弹珠,一开始总是输,这个时候他就耍赖,最后却不知道用了什么计谋把大家的弹珠都给赢了过去。班长喜欢揪女孩的辫子,揪完就跑,站在教室门外猥琐地笑。女孩被弄哭过,老师也没有因此惩罚班长什么。

女孩这个时候已经跑下去找老师了。伯牙悠闲地坐在栏杆上,他想等老师上来以后,当着老师的面跳会很有趣。他总觉得这个老师对待学生有偏见,有一次班长上课到一半才进教室,并且没有打报告。老师问怎么了,班长说玩过头了,老师也没说什么。伯牙记得自己有一次站在教室外面没有进教室,却被老师批评了一顿,然后站到教室后面面壁。

老师上来了。女孩走在前面微微喘气,眼角有轻微的泪痕。在伯牙还没看到老师的时候,老师的声音就已经传了上来:“伯牙,你干什么,还不下来!”

伯牙晃悠着腿,他觉得这时候自己应该哼个小曲,可他没听过什么歌。

老师在离伯牙一米多远的地方停住了:“伯牙,你有什么事和老师说,别这样。”

老师的表情很严肃,伯牙突然有点害怕,他转身跳了下去。

“你干什么!”校领导皱着眉头喝道。

围绕着学校的花坛稀稀疏疏站着一群学生。伯牙站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男生单脚踩在花坛里。男生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站着,局促不安地摸着头。就在这个时候二楼响起了吹口哨的声音,随后是一群男生的笑声。伯牙抬头看过去,好几个顶着鸡毛头的男生靠在二楼的栏杆上,笑得东倒西歪。

校领导满脸怒容,朝上看去,那几个男生飞快地跑了。领导生气地指着那个踩了花坛的同学,“你,跟我来!”

伯牙走进厕所的时候,旁边有好几人在兴奋地谈论:“这傻逼,从二楼跳下来,自己没事反而踩了花坛给领导看到……”伯牙问他们:“他为什么从二楼跳下来?”

其中一个人撇撇嘴:“好玩呗。”

(二)

“你刚刚到哪去了?”数学老师坐在椅子里,抬起头问。

伯牙发现自己在数学老师的办公室里,旁边站着他的好朋友。办公室不大,只有两个隔间,另一位老师是隔壁班的生物老师。那个生物老师年纪有点大了,获得过很多省里的大奖,可以猜测数学老师也很厉害。生物老师比数学老师大二十多岁,喜欢抽烟,夏天的时候会用啤酒肚把衣服狠狠地撑起来。伯牙发现烟灰缸放在数学老师这里,是用一个旧的铁茶盒改装的。

好朋友的表情很严肃,不过伯牙可以看出那是装出来的。伯牙平时看到他都是眯着眼睛在笑,把嘴张开露出一对方方正正的门牙。有的时候他也会趴在桌子上,伯牙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睁开着眼睛,但是他知道他在那个时间开始悲伤了。伯牙觉得他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即使经常会毫无忌惮地大笑。

“上厕所。”伯牙随口回答。不上厕所能干嘛去?

数学老师疑惑地点点头。“你们俩上课在笑什么啊?”他问。

伯牙看到好朋友脸上的严肃表情崩塌了。他俩开始一起笑。

数学老师嘴角上扬:“什么事情这个好笑呀?说出来跟老师分享一下?”

伯牙想忍住笑,但是忍不住。他看到好朋友好不容易忍住了,但是一看到他还在笑,就又笑开了。伯牙在心里组织着语言,脸上还是忍不住地笑。

数学老师觉得这很有趣,他将屁股往靠椅外面滑开一点,然后靠在椅子上。

“就是上课的时候您说了什么东西,我突然就想到什么东西,然后就笑了。”伯牙说。

“对对对,”好朋友附和着:“我看他笑,我也笑。”

“哦?什么东西呢?”数学老师问。

“我记不得了。”伯牙说。

数学老师想了想,然后打开电脑。伯牙可以看到挂在他嘴角的微笑:“你们什么时候不笑了,什么时候就回去。”

伯牙朝好朋友看过去。他惊讶地发现好朋友不在自己旁边,看样子是刚才悄悄地走了。可是数学老师怎么能没注意到呢?伯牙原地转了一圈,确信好朋友不在办公室里。

“老……”伯牙刚要开口说话,听见办公室那边传来一个声音:“来啦?过来吧。”

伯牙挠了挠头。他朝数学老师看过去,发现他正微笑地看着自己,嘴里的黄牙在日光灯下格外明显。伯牙走过去,这段距离比他预想的要远。他看到数学老师双手叉在胸前,手肘抵在椅边上。

“怎么在笑?”数学老师问伯牙。

“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伯牙有些不知所措。

“你觉得这次期中考试你考得怎么样?”数学老师问。

“我啊……还可以吧。”伯牙回答。

“过来看看。”数学老师示意伯牙去看屏幕上的成绩统计表格。

伯牙弯腰看过去,他看到了自己的成绩。找到他成绩很快,因为他排在第一行,表格后几列,在“班级排名”和“年级排名”中,都是数字“1”。

“考得不错。”数学老师说。

伯牙受宠若惊。他觉得自己平时成绩虽然不差,也没有好到可以拿全校第一的地步。学校里面很多厉害的人,伯牙有自知之明。退一步说,他连班级第一都没有实力和信心拿到。可是数学老师这样给他看了,绝不可能是骗他的。不管怎么说,这个消息确实有点震撼。

伯牙突然觉得好朋友刚刚溜掉可能是数学老师的吩咐,毕竟这个消息有点让人难以相信,数学老师可能要和他商讨在公布成绩的时候怎样避免过大的轰动。伯牙觉得大家肯定会瞪圆了眼睛看他,眼神里全是不可思议。有的人会说成绩是假的,甚至有的人会说是他作弊。伯牙从来没有作过弊,眼下他只好说服自己这个成绩是天上飞下来的。

“伯牙啊,你是你们班我最寄予厚望的一个,”数学老师站起来,拍拍伯牙的肩膀,“好好加油,升入一所好的学校。”

“嗯。”伯牙抬头看着数学老师,“老师我可以看看各科的分数吗?”

“当然可以。”数学老师又坐了下来,调出成绩统计的页面。伯牙看到了自己每一科目的分数,他在心里飞速地把各科分数加在一起,看是不是算错了。

没有算错。伯牙吸了口气,看来确实是全校第一了。

“数学连续三次满分了。”数学老师朝伯牙竖起大拇指。

伯牙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看到数学老师把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过来:“你怎么还在笑?”

伯牙有点发愣,他觉得自己是因为考了个好成绩而笑。他想起刚才数学老师问他为什么一直在笑,自己却想不起来为什么笑。现在他想起来了,“因为成绩进步了。”

“啊?”数学老师很惊讶。伯牙眼角余光看到好朋友也有些迷惑地看着自己,他有些奇怪:成绩进步不应该笑吗?

“你们最近考试了吗?我查查。”数学老师一边问一边操作鼠标。

伯牙觉得数学老师在逗自己。

“哦,英语考试进步了三名。进步三名就这么开心啊?”数学老师说。

好朋友忍不住又笑了。伯牙想回答,也不由地跟在好朋友后面笑了起来,这么一笑他就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数学老师哭笑不得,只好说:“你们接着笑吧,什么时候停什么时候回去。都快十二点了吧?”

伯牙这才想起数学课是最后一节。也就是说他们本来是直接放学可以走的,班里的同学应该走光了。伯牙想到妈妈还在家里做饭,也许这个时候饭菜都已经做好摆在桌子上了,再不回去该凉了。


走出老师办公室的时候天已经微微有点黑了。伯牙背着书包,看到好朋友和几个同学在花坛边玩弹珠。透明的弹珠里面会有一枚很像茶叶的纹路,五颜六色却是最廉价的。被同学们视为弹珠珍品的是那些奶白色的,或者是炫光的玻璃球。有的人定下一个交换规定:一颗奶白色玻璃球可以换五个透明的,一颗炫光玻璃球则可以换十个。伯牙觉得透明玻璃球似乎是被大家刻意贬低了,这些玻璃球之间的造价并没有差多少。

“伯牙!你玩不玩?”好朋友看到伯牙,朝他挥手。

“你们还不回家吗?”伯牙大声说。

“急什么!先玩一会!”有人说。

玩这个好幼稚啊。伯牙无奈地想,快步跑了过去。

“你有什么弹珠?”有同学问伯牙。

伯牙往口袋里一掏,他发现口袋里竟然有三枚弹珠,其中一枚是炫光的。

“炫银!”好朋友叫道,“伯牙,我拿十颗你换不换?”

“换啊。”伯牙觉得自己做了个便宜生意。

好朋友兴奋地把换来的弹珠捧在手上,让人以为那是一颗珍珠。伯牙收下十颗弹珠,把他们分开放在口袋里。他开始抱怨自己的口袋太小了,上衣左边的口袋只够放两颗,有六颗都被他塞进裤子口袋里。

“我们玩什么呢?”伯牙问。

“就玩老虎洞吧?”有人提议。

大家一致附和,有人跑出去在花坛围成的长方形中心的位置挖了个拇指大的洞。

“老虎洞?”伯牙有些疑惑,但他可以根据眼前的情景猜出是什么玩法:他觉得自己只要把弹珠打进洞里就可以了。

几个同学兴奋地跑到各个位置站好,伯牙看到好朋友举起了手:“顺序按这样转行吧?谁先开始?”

毫无疑问地大家选择了石头剪刀布。伯牙发现有个人总喜欢出布,其他人都是石头剪刀布轮着出,他先出布,等到算到大家都会出布的时候再出剪刀。这样他就只有一个对手了。

第一次双方都出了布,伯牙预料对手下一次会出石头,于是他把藏在身后的手掌直接翻了出来。可是他没想到对手出的竟然是剪刀。他输了。

伯牙有些不甘心,他觉得自己不会输的。不过大家都没在意,赢了的那个人已经滚出了他的弹珠,接下来该轮到他了。伯牙把玩着手中小小的玻璃球,他要寻找手感。将玻璃球弹射出去有好几种方法,可以将大拇指和食指紧紧贴合,或者略微分开,也可以不用劲用手腕直接弹出去。伯牙估算着自己和洞之间的距离,他觉得只要控制好力度,直接弹出去就行了。第一步直接进洞的可能性太小,但是他可以让自己尽可能离洞近一点,这样也算是打好了一个基础。

令伯牙遗憾的是,他的弹珠并没有滚到洞口边上,反而离得有点远。因为他的弹珠落地点是一个微小的土坡,弹珠落下来后直接顺着土坡滑开了。这一点他倒没有考虑到。

等到第一轮过后,伯牙目测估计了一下,他发现五个人中自己排在第三。在失误的前提下这个结果他还是可以接受的。出于第一次的教训,在认真考虑了高低不平的土坡对结果的影响之后,伯牙觉得弹珠在滚动的时候应该贴着地面。这样弹珠会在力和地势的共同作用下朝目的地滚过去,且不会有过大的误差。但他发现有个弹珠挡在自己前面,他没有能让弹珠中途转弯的技术,这也直接宣判了他不可能在第二次操作进洞了。

伯牙咬咬牙,用力将弹珠朝那颗“程咬金”射过去。他听见“砰”的一声,那颗弹珠被打飞了。大家都嘿嘿地笑,那颗弹珠的主人也边笑边抱怨:“这么准!”

伯牙知道在撞击的时候自己的弹珠力道越强,撞击后就滚开得越少,于是他用了很大的力。那颗弹珠飞出去的同时,伯牙的弹珠只朝反方向慢悠悠地滚开了一点。这给他的第三次操作奠定了巨大的优势,毫无疑问他进洞了。

“哇,伯牙,”好朋友凑过来,“你今天玩得这么好!”

大家把自己的弹珠给伯牙。每局的胜者将获得所有其他人一枚弹珠,现在伯牙有十六颗弹珠了。 “太多了,装不了。”伯牙这样说。他把赢来的弹珠又送还给了大家。

伯牙可以感受到同学们对他的谢意,这让他很满足。用几个小小的弹珠换来别人的谢意是一件很划算的事情,这感觉应该和请人吃饭差不多。伯牙一直想请几个人吃饭,可他不知道这几个人该是谁,或者请来除了吃饭还要说什么。说到底,伯牙没有钱,他也不会说话。

伯牙把自己的弹珠全部散给了同学。他看到同学张大了嘴,同学问:“伯牙你不玩了?”这个问题伯牙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玩上了弹珠。不是本来就没玩吗?刚刚为什么不经意地就玩起来了?

“不玩了,不玩了。”伯牙摆手。

“为什么?”那个同学追问。

怎么能再问问题呢?我不是摆明了不想接着回答下去了吗?伯牙有些无奈,他觉得不能直说不好玩,于是搪塞着说:“我要搞学习。”

几个同学中间响起一阵嘘声,伯牙不自在地摸了摸头。有人说:“那我们接着玩了啊!”

好朋友对伯牙说:“伯牙我还要再玩几局,就不一起回家了。”

伯牙点头。他把手插进口袋里往回走,突然想起已经这么久了,妈妈一定很担心。妈妈不会白白在家里担心,她一定会到学校来找自己。学校离家有一点远,这样妈妈到了学校一定很生气。妈妈生气,回去就免不了受罚。伯牙这么想,脚下就加了把劲,准备走快点。

然后伯牙就滑倒了,一头撞在花坛边的砌块上。那一瞬间世界有点晃,眼前鲜红的、模模糊糊的。

伯牙走进阿姨家里的时候,阿姨正在厨房做菜。油炸肉片发出好听的声音,香气一丝一丝地透出来,油烟机轰轰地响着。

“伯牙来啦,”阿姨招呼着,“桌子上有瓜子和茶。”

“哥哥回来了吗?”伯牙问。

“你哥哥还在上班,他上班忙。”阿姨说。

伯牙坐在沙发上。沙发前面是一张小桌子,玻璃桌面上满满地摆着杯子、塑料托盘和装着各类零食的包裹,遥控器挤在一角。电视里正在放新闻节目,某某因谋杀被判刑,某某在独居公寓里被杀。伯牙不喜欢看新闻节目,他拿起遥控器调台。电视机两边放着两个大大的花瓶,花瓶里不知名的植物绿绿地长着。

伯牙放下遥控器,他不喜欢看电视。阿姨把烧好的肉片端到餐桌上,回厨房的时候阿姨问:“你妈妈脚怎么样了?”

“啊?我妈脚没怎样啊?”伯牙说。

“现在能走了哦。”阿姨说。

“现在能走了?发生什么了?”伯牙站起来问。

“上个月的时候你妈妈在厂里给机器轧到脚了,”阿姨的声音混杂在厨房的油烟里,有些不清楚,“前几天才出院。”

伯牙有点懵,他拿出手机拨给妈妈:“妈你脚出事怎么没跟我说啊?”

妈妈愣了一会儿,然后笑:“阿姨跟你说了?没多大事,就是轧到一根脚趾头,现在都已经好了,跟你说干嘛?”

伯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放下手机的时候他觉得眼睛酸酸的。

伯牙快步往家里赶。开门的时候他看到妈妈在厨房里炒菜,油烟机轰轰地响着。伯牙把书包放到房间里,听见妈妈说,“回来啦?”

“嗯。”伯牙回答。

“今天怎么这么迟?桌子上菜都凉了。”妈妈说。

“在老师办公室里待了一会。”伯牙说。

“哦!怎么了?”妈妈问他,眼睛睁地大大的。伯牙平时就觉得妈妈有些大惊小怪,只要发生件稍微不一样一点的事情,妈妈就会长长的“哦”一声,二声转三声的音调让伯牙很想笑。有的时候妈妈发现冰箱里菜坏了,“哦”一声就会把伯牙给吓一跳。

“我上课笑。”伯牙说。

“上课笑什么?又不认真了吧?”妈妈把菜盛到碟子里,“把桌子上菜拿来,我热热。”

伯牙过去端菜,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笑。”

妈妈“哈哈”笑起来,“不知道笑什么还在笑。”

伯牙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从妈妈手里接过菜后伯牙停住了:“怎么又是油炸肉片?”

“哪又是油炸肉片了?不是这几天第一次烧吗?”妈妈说。

“哦?是嘛?”伯牙夹起肉片就往嘴里送。他饿了。

“妈你脚还好吧?”伯牙问。

“还好啊,今天怎么想起来关心我了。”妈妈的声音混杂在厨房的油烟里,有些不清楚。

“哦,我就是说这几天冷了,你膝盖不行,要多穿点。”伯牙嚼着肉片,模糊地说。

“你的头怎么样?还疼吗?”妈妈过来问。

伯牙摇头,然后又点头。

“还疼?”妈妈轻轻用手给伯牙的额头按摩。伯牙发现妈妈的手似乎一直在额头边上按,来来回回好像有个边界。额头的疼痛随着妈妈的按摩慢慢轻了不少。

伯牙伸手要摸自己的额头,他不知道为什么额头那里那么疼,妈妈伸手挡住了。伯牙不解地望着妈妈,“为什么不让我摸?”

“你伤口还没愈合,不要瞎碰。”妈妈说。

伤口?伯牙迷迷糊糊的。

妈妈的眼睛忽然就湿了,她转过头用手抹眼睛,然后轻轻地走出去了。

伯牙感觉周围白茫茫的一片,像冬天的雪。远处有汽笛声轻微地响着,伯牙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湖里,周围暖暖的湖水把他包裹着,空气艰难地挤进他的世界里。

伯牙感觉到呼吸困难了。他拼命摆动双手往下划,想借水的阻力浮上去。可他还是慢慢地往下沉。好朋友的声音隔着水面传进来:“脚也要蹬啊!”伯牙于是拼命地蹬脚,没蹬一会他就累了,他感觉手和脚都没什么劲了。放弃吧,有个声音在说……

伯牙放松了身体,他感觉水慢慢从耳孔灌进去,水流得那么慢,伯牙甚至能感觉到水沿着耳孔抚摸进去。伯牙从来没在水里待过这么长时间,水把他整个身体都泡软了。

好朋友一把把伯牙拉了上来:“你就在瞎游。”

伯牙感觉阳光暖暖的,却睁不开眼睛。那些水从他身体里出来了,从鼻子里,从耳朵里,伯牙大口地喘着粗气:“我是在瞎游。”

“刚才淹死了没?”好朋友调侃。

“你没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还调侃?”伯牙翻白眼。

“有我在能淹死你?”好朋友撇嘴,“一把就给拽上来了。”

伯牙不想说话。

好朋友伸了个懒腰,有意无意地向游泳场里所有适龄的女生展现了自己的腹肌和胸大肌,然后像条鱼一样跃进了深水区。伯牙盯着水面,过了好长时间都没有看到好朋友的头冒出来。

不会出事吧?伯牙深吸一口气,左手抓紧扶梯,然后扎进水里。深水区里只有一个女生在练习,伯牙不敢再看,他怕别人以为自己偷窥。

伯牙从游泳池上岸的时候,仍然是一个人。这个时候已经四五点钟了,伯牙实在不知道好朋友去了哪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不在游泳池里。好朋友游泳很厉害,伯牙知道。本来这次就是好朋友带着伯牙要教他游泳,没想到才教了几分钟人就跑了。

“跑了也不通知一声?”伯牙嘀咕。

身边的人有的已经开始跑起来了,伯牙回头看过去。他身后是一群背着书包的学生。密集的人群让他觉得惶恐,于是他也跑起来了。

(三)

每周五的放学可以算是学校的景观之一了。

学校建在郊区,与市中心之间只有一两辆公交车通行。学校是重点中学,从市里迁过来的原因就是这个郊区得到了政策支持,会飞速发展起来。市里首屈一指的中学的迁入也会更好地带动区域经济的发展。在学校周围的一片区域已经迅速建立起崭新的商业圈和生活圈,蓬勃向上的空气看起来充满了活力。学校采用寄宿制,有自己的餐厅、澡堂和超市。每个就读的学生星期日晚上到达学校,开始一周的学习生活,在星期五晚上可以离校回家。

公交车站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伯牙站在其中无聊地四处打量。队伍前面有一对情侣,男生高高瘦瘦的,背着个单肩包,女生长长的头皮披下来,来回摇晃着身体。在他们后面有一个男生戴着帽子,手里拿着平板电脑。有一个女生戴着耳机,耳机线随着风慢慢的晃着。女生身后的人用戴着连衣帽,穿着一双蓝色的阿迪球鞋,看背影很纤瘦。

车来了。大家排着队上车,伯牙跟随队伍向前蠕动,他突然想起自己以前都是抢着上车的。那时人也不多,不全是学生,有戴着鸭舌帽、很老的老头。但是老头上车的时候抢得很起劲。好几次伯牙会遇上这样的一个老头,一个劲把别人往外面推,披荆斩棘,勇往无前。老头挤上车的时候,会回过头来对伯牙礼貌的一笑,好像是伯牙把这位置让给他似的。

队伍在伯牙前面截止了。他们需要等下一辆。公交车载着一车的学生仪式性地发动,喝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地开走了。伯牙一直盯着公交车中间的位置,他觉得那个老头不应该上车,老头抢走了原本属于他的位置。

伯牙回头望过去,好像每个人都有个伴,大家叽叽喳喳地像一群小鸟。学生和家长来来回回地过马路,轿车刹车的红灯不时地亮起,伯牙觉得世界本来没有这么嘈杂。这个时候他想起了自己的好朋友,每次他们都会一起坐车回家,可是这个星期好朋友先走了。

好朋友为什么先走了?伯牙从学校跑到公交车站的时候一直在想。他记得好朋友趴在地上,旁边是台阶一阶一阶地向上延伸着。伯牙曾经从那个台阶上跑过去,台阶下面很黑,下雨的时候会有一团团的积水。台阶上面很亮,因为光就是从那边来的。伯牙记得他和好朋友会比赛,每次放学看谁跑的最快。他们都要通过那个台阶,那个时候感觉台阶没那么长。

台阶下面很黑,所以有人装了电灯。电灯的光是白色的,跟外面的白色不一样。很多人会从那里走,伯牙和好朋友也会在其中。那是一个地下通道,通道两边用油彩画了很多有趣的画,油画干了在墙上反光。通道不长,很快就到了另一边的台阶。下面黑上面亮,一模一样的台阶,和伯牙跑下去的那个刚好相反。从亮到黑再到亮,要这些台阶干嘛呢?

每天回寝室要爬六层楼。自从搬了寝室之后,伯牙每天中午都会回寝室睡一觉。以前他嫌教学楼和寝室太远,中午就跑到图书馆。图书馆有的时候不开空调,宽敞的空间里只有外墙上的一排窗户。伯牙觉得胸口很闷,他身上流了很多汗。好多人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偶尔会有清晰的翻书页的声音。伯牙对面坐着一个漂亮的女孩,精致的眼睛和鼻子,伯牙觉得她笑起来一定会有好看的酒窝。

伯牙躺在床上也睡不着。他觉得自己不是中午需要睡觉的生物。伯牙经常会带一本书爬到上铺去,靠在墙壁上看。第一次睡上铺的时候伯牙害怕自己会掉下去。伯牙经常做梦从高的地方掉下来,每次都是头先掉下去。所以睡觉的时候伯牙会把头往墙壁边靠近一点,那会让他觉得安全。有的时候伯牙忘了带书,就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墙是白色的,盯久了眼前又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寝室里面没有衣柜。伯牙把衣服都挂在床边的绳子上。小时候妈妈也这样干过,在房间两边的墙上各钉一个钉子,用绳子拴好。妈妈把床单和衣服晾在上面,床单长得可以把房间分开。妈妈没有想到在那根绳子上再栓一根绳子,只要多打几个结就能多放很多衣服。

伯牙走进寝室。才四点多,天已经昏昏沉沉了。好朋友坐在凳子上看书,台灯把他的脸照得很黄。阳台的门开着,伯牙开门的一瞬间凉风呼呼地穿过,好朋友抬起了头。

“你来啦。”

“这周末过得怎么样?”伯牙问。

“爽啊。”好朋友笑着说,“吃核桃吗?”

伯牙看到好朋友手里捧着一个奶粉罐,不用看他也知道里面装的是核桃。好朋友喜欢吃核桃,他说核桃补脑。伯牙觉得比起核桃,他更喜欢补脑。

好朋友很聪明,他的成绩比伯牙好得太多。伯牙还在一百多名徘徊的时候,好朋友已经是全校全五了。伯牙和他约定每次去吃饭都要看谁先到。先到的没有奖励,后到的也没有奖励。快放学的时候,伯牙会弯腰系好鞋带,收拾好不用的书本。好朋友正襟危坐,一副认真听课的样子。下课铃声一响,他们的战争就开始了。他们一起跑过那个长长的台阶,跑得很快的话,就会觉得台阶没那么长。

有时伯牙会和好朋友聊理想,伯牙问他:“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想以后从事化工方面的工作,”好朋友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你呢?”

“我啊,”伯牙说,“我不知道。”

伯牙背着书包走进家里的时候,外婆正在厨房做菜。厨房的地上堆满了地里收的萝卜和一些蔬菜。靠墙的一面有一个生着锈的炉子,炉子旁是木制的高高的碗橱。墙的另一边是煤气灶,角落是一口大大的锅,大锅用的是柴火。一个厨房用了三种燃料:煤气、煤和木柴。伯牙觉得煤气和煤应该有什么关系,像是柴和柴火。

大锅只在过节或者家里来人的时候才会用,平时外婆会用这口大锅下面。外婆说,添柴火很有讲究,怎么添火更旺,怎么添节省柴。伯牙没仔细听,他觉得这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炉子里的火兴奋地烧着,伯牙似乎能听见火的声音。

“回来啦。”哥哥说。

伯牙放下书包,他看到外公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外公是教师,平时喜欢看书和打麻将。小时候外公教伯牙做数学题,教伯牙下象棋。熟练了以后,伯牙会缠着哥哥或者外公下象棋,有时伯牙赢了,外公就会夸他很聪明。

哥哥把伯牙拉了过去:“外公有话对你说。”

伯牙看向外公,外公顿了一会儿说:“今天你奶奶是不是去学校了?”

伯牙不知道外公怎么知道的,他只好点头。

外公继续说:“奶奶是不是给了你几块钱?”

伯牙点头。

“你用钱做了什么?”外公问。

伯牙小声说:“我买了几支笔。”

哥哥在旁边说:“还有呢?谁去买的笔?”

伯牙只好说:“我找同学帮我代买的,剩下的钱都给了他当作跑路费了。”

外公看起来有些生气。最后他说:“钱不要乱花。你要买笔,外公外婆会给你钱买的。另外,跑腿费你是跟谁学的?”

伯牙很委屈,他感觉眼睛酸酸的。外公和哥哥围在他旁边看着他,他不想说话,就走到桌子旁边去,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阿姨把最后一个菜端上来。可以吃饭了。

伯牙用筷子去夹黄豆,夹了好久也没夹上来。每次他把筷子张开对准黄豆开始使力的时候,就会把力给使偏,这让他有些生气。

“用勺子。”阿姨把勺子递了过来。

伯牙接过勺子,“外公今天没来吗?”

阿姨笑了:“你外公在老家,过来干嘛?”

伯牙也这样想。

“你的腿现在上楼还是那样吗?”伯牙说。

“不是那样还能哪样呢?我这腿好不了了,”阿姨说着说着自己笑了,“姐妹俩都给碰到腿了。”

伯牙知道她在说妈妈。妈妈是阿姨的妹妹,伯牙觉得她们俩挺像的。妈妈会找不到一个就在眼前的东西,妈妈会不停地在吃饭的时候说吃这个好吃那个好。妈妈喜欢从药房买回来各种奇怪的植物或者粉末,喜欢买各种新奇的蔬菜,只要她觉得营养好的肯定营养好。伯牙经常听见爸爸和妈妈在餐桌上聊天,妈妈喜欢转移话题,聊着聊着又会回到吃什么好的话题上去。每次伯牙听见妈妈嘀嘀咕咕说个不停,就觉得好笑。

但阿姨话不多。阿姨说起话来也慢条斯理的,不像妈妈兴奋起来会用很多能够充分表达情绪的语气词。妈妈也比阿姨活泼,妈妈会每天在家里笑很久,每天不停地说人活着开心就好。伯牙觉得妈妈像个朝气蓬勃的小学生。

阿姨家离汽车站挺近。汽车站不大,密密麻麻挤满了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汽车。这些汽车从汽车站出发,一路搭载乘客,直到车里再也塞不下人。伯牙上车的时候司机在座位上点烟,烟味蜿蜒着延伸到整个车厢里。车里没几个人,伯牙在后排挑了一个靠过道的位置。他想坐窗户边上,但是座位间隔很短,他的腿塞不进去。伯牙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坐在座位上,掏出耳机。伯牙喜欢在拥挤的地方听摇滚,重重的鼓点透过耳机打在他的脑袋上,好让他保持清醒,不至于被别人影响到。如果孤零零掉在人群里,伯牙会觉得自己泡在水中,迷茫而又窒息。

很快车里就挤满了人。站着的人身体倾斜着,相互挤压,只有两只脚所立的地方提供一点空间。伯牙觉得自己抢占了他们的位置,他觉得车窗外面好像有人在看自己。伯牙身边站着一个高高的女孩,女孩穿着灰色的毛衣,大腿紧贴着伯牙的手臂。伯牙觉得自己应该抽开手,但是他感觉女孩的大腿软软的,他心里有点乱。

汽车所行驶的路面并不平坦,颠颠簸簸的车厢让站着的乘客不得不抓紧扶杆。耳边的鼓点慢慢变得密集,女孩的大腿断断续续地撞在伯牙身上,伯牙觉得心跳加快,口干舌燥。他努力不朝女孩的方向看,那只手却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伯牙觉得女孩应该坐在她面前这个不正常的男生了。他只要把手往另一个方向移开,就完全可以避免与女孩的肢体接触。但是那样的姿势会让他看起来很奇怪,他可能会被以为是刻意把手挪开的。伯牙觉得女孩也许不会怀疑他,因为现在他的姿势是很正常的。伯牙设想自己的手已经放了这么久了,如果突然移开反而会有引起注意的嫌疑。伯牙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微微出汗了。

女孩下车前看了伯牙一眼。这一眼让伯牙很心虚。伯牙觉得自己刚刚的行为是不对的,但是他又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情况。也许那个时候手挪不挪开根本不会有人注意,也许女孩根本就没有在意这件事……伯牙自我安慰,但这并不影响他为这件事纠结了很久。

爸爸妈妈是坐汽车回家的。汽车很挤,所以他们把带给伯牙的礼物给弄丢了。妈妈说她原本给伯牙带了一副画板,用笔在上面画画,画完把画板旁边的按钮往上推,就能擦掉重新画了。伯牙有些失望,他很想要那样一个东西。爸爸把伯牙抱起来,硬硬的胡碴扫在伯牙脸上痒痒的。

哥哥带伯牙去打雪仗。屋子旁边有一片不大的树林,树林里树不密,正好适合奔跑和躲藏。伯牙走进树林前回头看过去,他看见不远处楼房静默在那里,爸爸妈妈站在门前聊天,他们的口中哈出热气。伯牙看到自己走过来的一行脚印,周围是白茫茫的一片。哥哥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开始捏雪球。

“伯牙,过来啊!”他喊。

伯牙被鞭炮声吵醒。窗外是浓浓的白色烟尘,变幻着向上蔓延。妈妈穿着睡衣在家里来回走动着,因为她说多运动有益于身体健康。

初一的早上要放爆竹,要吃面。伯牙跟着爸爸走下楼去,看着把爆竹拉开、摆好。满地的爆竹碎屑被早起的清洁工人打扫成堆。白色的烟尘还没有散尽,空气里火药味稀稀落落,让人很不舒服。爸爸说,这就是年的味道。

爆竹噼噼啪啪地响了。一团一团火光在空中稍转即逝,比夜里的烟花还要短暂。爸爸站的位置离爆竹很近,伯牙有些害怕。一只手枪射出子弹的时候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火光?密集的鞭炮声让人想起战争。伯牙觉得也许这是环境保护与传统文化之间的战争,他很有兴趣看一看这场战争接下来会怎么发展。

一粒碎屑沾着火药打在伯牙手上,哥哥一把拉开伯牙:“小心一点!”

伯牙抬起手来看,手上的那一块已经红了,火辣辣地痛。皮肤下的血管暴露出来,变得粗大、臃肿。伯牙有点想哭。外公拉着伯牙去涂止痛药,伯牙偏着头看爆竹。爆竹的火光随着噼噼啪啪的声音闪现,但是声音停止的时候,伯牙清楚地看到额外的一道火光。

“哑炮。”哥哥说。

伯牙泄气地坐到地上,“我不玩了。”

“别急啊,”哥哥把伯牙从地上拉起来,拍拍伯牙屁股上的雪,“看看这个。”

伯牙看到哥哥把擦炮点着,然后倒插在雪里。伯牙赶紧捂紧耳朵。

雪地被炸开一个小小的洞。伯牙高兴地把手指伸进去,刚好能把指尖顶到洞底。雪和手指之间隔了一层空气,所以伯牙并不觉得冷。相反些许的凉气碰到手指让人觉得很舒服。哥哥从盒子里拿出下一根擦炮,伯牙就把手塞到口袋里。

(四)

“伯牙!别把手插口袋里啊,你玩不玩?”好朋友喊道。

伯牙回头看过去,好朋友戴着个绒球帽子,远远地拿着雪球朝他招手。这一刻伯牙觉得世界很寂静,满地的雪像铺着的月光,风悠扬而过。好朋友手上的雪球开始结冰,冰从雪球蔓延到好朋友的身上,把他的手、身体,以及呼着热气的嘴巴都冻住了。月光落在好朋友的身上,发出柔柔的光。

“玩啊!”伯牙大喊。那一瞬间所有的喧哗声潮水般朝他涌来,笑声、风声,还有来自远处城市的声音像鸟儿一样飞入他的耳朵。伯牙发现自己站在足球场上,周围是打雪仗的学生,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雪人。足球场上雪积得很厚,所以大家都来打雪仗。

一只雪球砰地一声砸在伯牙身上,留下淡淡的雪花痕迹。伯牙弯腰去做雪球,他知道刚刚砸到自己身上的是好朋友手上的那个雪球,可是它并不像冰那么硬,相反一碰到伯牙身上就软软地散开了。伯牙做好雪球,准备砸回去,但是他看到了一个人。

是坐在他后座的那个女孩。女孩穿着黑色的羽绒服,翻起的帽子把整个头都遮住了,可是伯牙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不高,冬天穿着厚厚的衣服甚至有些臃肿。女孩从人群中穿行过去,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握着一个小小的雪球。伯牙鬼使神差地,把雪球朝女孩砸了过去。

砸中了。女孩应该完全没有料到这个方向会有雪球的袭击,她转过身来看,伯牙赶紧移开目光。伯牙弯腰接着做雪球,好让自己看起来显得自然。如果女孩问他为什么要砸她,他就说不小心砸到了。也许直接说“我们一起打雪仗吧”会更好一点。伯牙相信如果女孩答应和他一起打雪仗,他们会玩的很开心,白色的雪总是让人想到美好的东西。

让伯牙失望的是,女孩并没有发现他。也许是发现了他,但是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吧。伯牙有些沮丧,他把雪球朝好朋友砸过去,被好朋友闪开了。伯牙看到女孩和几个身影在远处打雪仗,雪球来来回回,看起来玩的很开心。伯牙有点不高兴,好朋友的雪球又砸了过来,伯牙不想躲,结果被雪球正面击中脸部。雪花融化在脸上,凉凉的。

“伯牙,你没事吧?”好朋友跑过来。

“没事啊。”伯牙笑着说。

“他们占据了有利地形!”好朋友忿忿地说。伯牙抬头看过去,他看到三楼的窗户里有几个同学,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墙上有几个淡淡的白点,应该是雪球砸上去的痕迹,一直没有融化。

伯牙揩干净脸上的雪,弯腰捏了一个雪球,想也不想就朝三楼砸了过去。

“躲到花坛后面!”好朋友说。

伯牙看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一排花坛,花坛上的灌木兜着积雪,看起来像一道矮矮的墙。伯牙弯腰小跑过去,顺手从地上抓起一大块雪。这样等他躲到灌木后面的时候,手里的雪球已经做好了。伯牙看也不看,将雪球使劲朝窗户砸去。

“伯牙我们上去吧,下面的人越来越少了。”好朋友喊。

“你先上去吧。”伯牙喊。他不想上去,从三楼的窗户往下砸雪球让他觉得很没意思,即使他留在楼下根本没有机会将雪球砸上三楼去。数学课的时候老师在黑板画几何图,大家就都看向窗外。雪花一片片从天上落下来,旋转着,跳着舞。于是大家都没有心思上课了,这是这个城市三年里的第一场雪。

数学老师讲得很兴奋。伯牙可以看出来他有多么热爱他的事业。数学老师跟他们说自己的童年,说他们在寒冷的冬天,光着膀子在河里游泳。数学老师喜欢呲着黄牙批评他们,说现在的小年轻们没有斗志,碰到点困难就畏畏缩缩。大家张大了嘴表示惊叹,数学老师就得意地说起他年轻的时候当兵的故事。数学老师年纪不小了,他把半白的头发梳成中分的样式,伯牙觉得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个帅小伙。

下课的时候大家就都往外面跑,因为雪还在咿呀咿呀地下。有人说,我们打雪仗吧!下雪的时候不都是应该打雪仗吗?于是大家都跑了下去。等到大家都跑到楼下的时候,就发现三楼的窗户边上还留着几个人。他们从窗沿上抓雪往下砸,但是很快雪就抓完了。伯牙的同学里有个机灵鬼,冲向走廊边上放着的塑料桶,那只桶是扫地阿姨用来清洗拖把的。可是机灵鬼不管,他抢了桶就到外面舀雪,然后提着桶上楼了。

过不了多久,机灵鬼从窗户中露出个头来。大家预感到不好的事情,就一下子散开了。机灵鬼的第一个雪球,献给了伯牙。伯牙被砸中脸后,上面的几个同学就都笑,于是大家都有点怕了。因为好几个人看到机灵鬼提着那个塑料桶上楼去,以前曾经有人在里面撒过尿的。伯牙倒是没尝到尿味,他只是觉得干巴巴的一个雪球打在脸上挺疼的。

大家就都往楼里面跑。好朋友朝伯牙喊:“伯牙,你没事吧?”

“没事啊。”伯牙笑着说。

伯牙揉揉脸,他发现周围人又多起来了。整个足球场像一个移动的转盘,打雪仗的学生来回穿梭,无序且混乱。老师说过,热力学中用“熵”来表示体系混乱的程度,体系总是自发地向熵增大的方向运动。伯牙想起下雪前足球场上耸拉着身子的草,还有风吹来就会转着圈儿跑的塑料袋。现在它们都不见了,地面上除了雪没有其他的东西,但是雪上又多了一群打雪仗的人。

下雨的时候伯牙坐在书桌前打字。窗户外面细小的雨丝一个接一个地飘,落到树上,落到草上,落到骑电瓶车的人身上。从伯牙这个角度往下看,地面不近不远,来往的车辆像微缩的实物模型。窗户上的污渍很狡猾地混进雨丝中,于是一部分雨丝匆匆往前赶,一部分赖在原地不动。

下小雨的时候伯牙不喜欢打伞。雨丝沾到脸上凉凉的,能让人保持清醒。在家里伯牙穿着大大的羽绒服。羽绒服蓄存了大部分的热量,温暖与安逸让人很想睡觉。奇怪的是,窗外那么多的雨丝,即使把窗户一直开着,它们也不愿跑到家里来。所以伯牙一直迷迷糊糊的。

雨和雪一直是一对相爱相杀的兄弟,下雪的时候很少有雨。下雪不用打伞的。雪只是轻轻沾在人的身上,很多甚至宁愿滑到地面上去。雪知道落到人身上就活不久,但是它也想多活一会,所以如果接触不到皮肤,它就赖着不融化。

伯牙觉得雪适合离别,雨适合思念。下雨的时候伯牙总想起一个高高的女孩。女孩长什么样呢?伯牙记不清了,然而他知道女孩很高。如果把他和女孩放一起,也许他只够到女孩的肩膀。伯牙觉得女孩很漂亮,他这么觉得,毫无根据的。

班长把易拉罐丢到地上的时候,翘着二郎腿。伯牙坐在旁边,无聊地翻着书页。那个高高的女孩在扫地。教室里面已经没有人了,因为最后一节课上完,大家都回家了。老师要求每天放学都要有一个人留下来扫地,全班轮流。不过班长不想扫,他觉得扫地太麻烦。不想扫怎么办?班长就在班里物色一个好欺负的人,想让他代扫。

班长长得很黑,笑起来嘴巴上会鼓起两团泛着油光的肉。伯牙一直觉得班长是非洲来的,因为老师说非洲人又黑又坏。老师说的话不可信,伯牙自己也找不出非洲人不黑不坏的证据,干脆就把班长当成非洲人看。这样他也终于可以认识一个非洲人了。

班长决定欺负女孩。他叉着腰站到女孩面前,挺着胸部说:“你!从今天起帮我扫地。”

女孩看都没看他,这让班长很伤自尊。班长瞪大眼睛说了很多可怕的话,最后他说得很累,就坐在椅子上休息。女孩自始至终没看过他,一直在写作业。班长生气了,他想动手打女孩,可一是世俗礼法,好男不跟女斗,二,他也打不过人家,最后他跺跺脚,说了一句“你给我等着”,就伤心地走了。

伯牙没想到女孩真的会帮班长打扫。或者说,帮每个人打扫。放学的时候女孩拿起扫把,挨个位置挨个位置地扫。班长没料到这场景,大家就一起坐在座位上看她。终于女孩说话了:“我帮大家扫吧,你们都早点回家。”

于是大家回家了。有好几位女同学走的时候回头看女孩,眼里泪汪汪的。班长不知所措地背上书包,走出教室门的时候他低声说:“还不是乖乖听话!”

说完这话班长没走,他堵在门口要看女孩的反应。女孩有什么反应呢?女孩继续在扫地。班长又伤自尊了,他一把走上前抢过女孩的扫把:“扫个地都不会!我来扫!”

女孩站在那里,看着他不说话。高高瘦瘦的身影有点单薄。那一刻伯牙感觉到被触动了,于是他站起来朝班长说:“一点礼貌都没有啊你!”

班长不可置信地看向伯牙。伯牙一直是他的跟班,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这就使伯牙的反叛不可饶恕了。班长手持扫把逼了过去:“你说的谁?”

伯牙看向女孩。有意无意的,女孩似乎对他笑了一下。这一笑让伯牙像打了鸡血一般激动:“说的你!怎地了?”说这话时伯牙仔细在想女孩的嘴唇和眼睛,想女孩的耳朵和鼻子,他一直努力想记住女孩长什么样,可是记到最后都只剩“女孩长得很高了”。

班长恼怒地把扫把甩过来,被伯牙单手给接住了。班长愤怒地咆哮着,伯牙却看到女孩收拾起书包准备离开教室。伯牙绕过班长跟了上去。

学校外边有一棵柳树。春天的时候,柳树就吱吱地发芽。

伯牙和女孩走在一起,女孩推着自行车。伯牙喜欢看女孩骑自行车,因为有一次女孩骑车的时候看到了他。女孩对他笑,露出两个漂亮的酒窝。其实女孩不仅酒窝漂亮,胸也很大。课间的时候伯牙和好朋友胡扯,女孩坐在后座上写作业。好朋友站得累了,就往她的桌子上坐,一屁股把她的笔袋挤到了地上。女孩瞪着好朋友,要他捡起来。

好朋友开始耍无赖。好朋友平时不喜欢耍无赖,但是他耍得一手好无奈。女孩只有自己起身来捡。那个时候伯牙的右手撑在座位间,挡住了女孩。伯牙还在和好朋友胡扯的时候,就感觉手臂上两团温软的东西在动。那是女孩直接弯腰扣住伯牙的手臂了,可她还是捡不到。伯牙的心一跳一跳的,心想要不要抽开手臂。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已经做过选择了,在某个拥挤的地方,耳边的鼓点猛烈而急促,景色自眼前不断倒退而去。伯牙觉得自己仿佛一直在秉持一个信条,没有东西能够改变他选择的结果。

好朋友已经在看着他的手臂了。还有几个同学,也都转过头来看着伯牙。班里突然变得好安静,手臂传来的触感让伯牙心里发痒。伯牙望窗外看,外面空空的,一只鸟儿也没有。好朋友看向他的目光渐渐开始变化,伯牙感到脖子凉凉的,开始下雨了。雨丝一个接一个飘进教室,落在大家的眉毛上。伯牙看到好朋友的眉毛慢慢开始结霜,冰的颜色从他的头发开始向下蔓延。

伯牙猛地抽开手,温软的触感消失了,好朋友的眉毛舒展开来,大家又开始说话。

女孩跟她的朋友在前面走了。伯牙和好朋友一边走一边踢着雪球。

“照这么滚马上就大了。”好朋友说。

伯牙漫无意识地点头。雪仗打完了,大家一起往教室赶。很多人兴高采烈的,手里还拿着三两个雪球。不时仍有雪球飞来飞去,好朋友的雪球也越滚越大了。

突然一大片雪从伯牙头顶降落下来。是有人踢了路旁边的树,树到了冬天只剩一个光秃秃的躯干,积雪在上面堆得老高。只要重重一踢,就能给下面的人来一场“人造雪”。

伯牙哇哇叫着,满身的雪让他狼狈不堪。雪落下来的时候他没来得及缩脖子,很多雪顺着脖子滑进他的衣服,这让他觉得很冷。哥哥站在一边高兴地拍手,伯牙知道他是罪魁祸首。

“雪都进衣服了!”伯牙大叫。他弯腰捏雪球,使劲朝哥哥砸过去。

“你干什么!”老师使劲地拍身上的雪迹。

伯牙低头不说话。同学们都扔了雪球围了过来,每个人嘴里都哈着热气。

老师皱着眉头:“作业都写完了?”

“都写完了。”伯牙说。

“都写完了?语文,数学,英语,都写完了?”老师不信。

伯牙懒得说话了,就点头。

“点什么头?抬头!”老师大声说。

伯牙就抬头。老师眼睛不大,但是瞳孔却很黑。伯牙就盯着他的瞳孔看。老师给看得发凉,就说:“你看什么!”

伯牙说:“天边有一轮大太阳。”

老师摸不着头脑,就给了伯牙一巴掌:“胡说些什么?下雪哪来的太阳?学呆了?”

伯牙摸着左手,左手火辣辣地痛。老师不敢打脸,就打了他的手。同学们一个个惊惧地看着伯牙和老师,好朋友眯起眼睛在天上找太阳。

数学老师又给了机灵鬼一巴掌:“你怎么一直在调皮捣蛋呢!”

机灵鬼拿到班里的那只塑料桶静静呆在窗边,里面还有小半桶雪。外面雪已经停了。

数学老师接着数落:“这是扫地阿姨打扫卫生用的桶,你拿上来人家用什么?用手吗?而且这桶里装的也是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你就用他们砸伯牙?人家伯牙每次考试都第一,你考多少?怕疼啦?伸出手来!”

机灵鬼把手藏在身后,就是不肯伸出来。

数学老师很生气,就准备绕到机灵鬼背后去打。但机灵鬼也随着他绕,始终保持与数学老师面对着面。数学老师更生气了:“把手伸出来!”

伯牙看向窗外,太阳竟然出来了。

(五)

太阳在的时候雪就会融化。

但雪不是怕太阳,雪只是不喜欢太阳。一年三百多天里,太阳几乎每天都会从天边跳出来,露个面。但是雪不愿意,它只在那么一两天出来。它出来也不是为了给人看,它出来是因为找不到路了。雪不喜欢太阳的原因是,它不喜欢见到别人。不仅太阳,其他人都不行。

因为雪很少出来,所以人们渴望下雪。于是雪用很少的时间获得了很多的回报。这让太阳很嫉妒。太阳刚出来的时候睡眼惺忪,但是一看到雪也在,它就死命地照,死命地照。太阳不容忍任何他看不惯的东西暴露在自己的视野下。

桶里的雪很快融化了,可是机灵鬼还在和数学老师转着圈圈。伯牙从没想到机灵鬼的胆子这么大,他不敢想象机灵鬼这样做得后果。也许机灵鬼做事根本就不考虑后果,也许他想的是玩得开心就好,挨不挨打不都是之后的事情吗?

数学老师的声音里是明显的怒火:“小家伙你不得了了!站住!别动!”

机灵鬼不听,他想跑到教室或者其他地方去,可是数学老师紧攥着他的袖子。玩老鹰捉小鸡的时候小鸡都这么干,老鹰绕着母鸡跑,想跑到母鸡身后去,但是母鸡要护着小鸡,不能让老鹰捉到小鸡。现在数学老师是老鹰,机灵鬼是母鸡,但是老鹰攥着母鸡的袖子,母鸡后面也没有小鸡。

数学老师年轻时是个爱锻炼的小伙子。这从他现在的体型可以看出来:数学老师已经快退休的年龄,脸上却仍然看不出一丝的瘦骨嶙峋,也没有多余的赘肉。一米八的个子罩上一件藏青色西装,身材仍旧硬朗挺拔。伯牙知道他一直没有真的和机灵鬼在打转,也许他只是想看看机灵鬼到底会有什么反应。

机灵鬼现在的反应可不是什么好事。伯牙观察到他脸上的表情,害怕中竟然还有兴奋。也许机灵鬼天天调皮捣蛋,和同学玩腻了,想换个老师一起玩。数学老师终于没有继续等待下去,他开始用力,想把机灵鬼给拉过去。

“刺啦——”机灵鬼的衣服被拉破了。

这下子安静了,伯牙想。机灵鬼用手翻着撕裂成两半的袖口,眯着眼睛朝数学老师看。数学老师愧疚的眼神一闪而过,随即沉声说:“看我干什么?你衣袖烂了,你说你怪谁?”

机灵鬼不说话。如果这个时候他说怪老师,恐怕是不想继续在班里呆下去了。

“谁叫你跟老师跑的?”数学老师说着说着又开始生气,“你做错了事,老师责罚你,你跑什么?”

“不能打人!打人很疼!”伯牙对着老师喊。

老师强忍着怒气,沉声说:“不打你你用雪球砸老师怎么办?”

“我不是故意的!”伯牙几乎要哭了。

“你不是故意还是砸到老师了。如果正好砸到眼睛怎么办?一句不是故意的就能解决一切吗?”老师说。

“那是雪球,根本不疼!”

“如果不是雪球呢?”老师沉默了一会,四周看了看。伯牙的同学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于是他说:“这样吧,你到教室后面面壁三节课。以后不要乱砸人。”

伯牙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迸出来了。但是很快伯牙就将眼泪忍住,然后慢慢走进教室。面壁,这种事他似乎已经做过无数次了,如果他面壁的时候一直对着墙上撒尿,他会把那面砖头砌成的破墙给滴穿。

老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是对大家说的:“看什么?外面冷,都进去学习。”

大家一窝蜂进了教室。

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一脸严肃。半下午的,天非常热,教室里仅有耳朵两台吊扇呲啦呲啦地转着,让人怀疑随时会掉下来。有一段时间伯牙一直不敢坐在这种吊扇下面,每次他抬头往上看,就能看到吊扇的转轴轻微地摇晃。如果转轴自己都不稳,还指望整个吊扇不会掉下来?伯牙是这样想的。于是他就想象吊扇掉下来会怎么样。首先坐在吊扇下面的那个同学肯定会死的很惨,可能是头被高速旋转的扇叶割掉,可能是正好坐在转轴下面,被下落的转轴顶穿脑袋。也许这位同学提早听到了风声,那么他只来得及有两个反应:躲开或者抬手护头。抬手护头,手肯定是没有了,而且转轴可能会把他连手带头一起顶穿;如果躲开他应该会钻到课桌下面去,因为他想往旁边躲就得站起来,站起来会死得更快。假设他躲到了课桌下面去,并且旁边的同学没有反应,缺少了他的缓冲,扇叶就把把坐在他前后左右四个同学的脑袋一起割掉。这是该同学无法避免的,一个很不幸的事情。

出了事以后校方就要处理,媒体就要报道。校方为了来年的报考生源,会极力地遮遮掩掩,不想让媒体报道。媒体却偏要报道,因为这能抢头条。于是校方会和媒体做一场罪恶交易。然后这个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伯牙想,负责的应该是生产吊扇的厂家,还是负责安装的工程人员呢?厂家会说,我生产了那么多,怎么就你们安装的掉了呢?工程人员也会同样扯皮,我装了那么多,怎么就你们厂的掉了呢?厂家就说,这说明你装这个吊扇的时候不用心。工人就说,这说明你们厂的这个吊扇刚好是个次品,你们的合格率不达标。

“给我站起来!”数学老师沉声道。伯牙很少会听到这个声音,平时数学老师开班会,都会拿一只木制的、长长的尺子。犯了错、作业不合格或者考试成绩下降的学生从座位上站起来,一个个排好队,到数学老师那里挨板子。

数学老师不喜欢用尺子打人,他喜欢让学生自己打自己。这个时候数学老师像一个军人,昂首挺胸在讲台上踱步,待到大家都排好了队,就把尺子伸给第一个同学:“自责!”

该同学接过尺子,按照事先规定好的次数往自己手上打。左手打右手,或者右手打左手。数学老师闭着嘴巴,眯着眼睛,站在讲台上聆听,如果有谁的板子声音太小,就会微微一笑,对那名同学说:“重来。”

于是教室里的啪啪声绵绵延延,不绝于耳。

伯牙只自责过一次。那是他唯一一次成绩掉出年纪前十,数学老师惋惜地看着他。伯牙狠狠朝自己手掌打过去,一尺子下去后,他发现这样很疼,就微微弯起手掌。这样尺子打在手上声音仍然很响,不过那是空气振动的声音。打完之后,数学老师满意地点头,问伯牙:“疼不疼?”伯牙点头。数学老师又问:“有什么感受?”伯牙就说:“下次一定要考第一。”于是数学老师就满意地笑了。数学老师一笑,就露出嘴里的黄牙。伯牙看到数学老师嘴里的黄牙,他就想笑。但是伯牙没笑,于是他就回座位了。

教室后面站起来两名学生,一男一女。男的带着黑框眼镜,穿着个粗粗的牛仔裤;女的低着头,辫子顶的老高。下课的时候他们俩经常走在一起,伯牙曾经看到过男孩把女孩的手拿过来放到自己的裆部,然后自己的另一只手热情地往女孩的下体摸。他们管这叫等价交换。他们俩胆子很大,下课的时候人声鼎沸,课桌间人来人往,如此喧闹的环境他们就那样靠在课桌边等价交换,丝毫无视外界的熙熙攘攘。伯牙无耻地想,他们等价交换的时候眼中一定只有对方吧,那种整个世界都安静的感觉,就像后座的女孩把胸挤在他的手臂上的时候。

一定是等价交换的时候被数学老师给撞着了。数学老师的这个声音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伯牙看到男生的手在不停地转着笔,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无聊。

“说说你做了什么事?”数学老师对女生说。

“看小说。”女生小声说。

“什么小说?”数学老师逼问。

女孩低着头不说话。数学老师转向男生:“你干了什么?”

“画漫画。”男生说。

“什么漫画!”数学老师突然大声。

“女人的裸体。”男生很干脆地说。

“你还有脸说?”数学老师生气地说。他的脸涨得有些红,然后安静了一会儿,缓缓地踱步回讲台。

“今天我在办公室里,你们的地理老师过来跟我说,这个同学啊,在课堂上画一些可耻的、下流的画。你叫我老脸往哪搁……”数学老师一脸嫌弃又叹惜的表情。

地理老师是个女的,回族人,长得很漂亮,刚生完孩子回学校。

“还有你,”数学老师用尺子指向女生,然后缓缓放下手:“整天看些黄色小说,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压抑的笑声。每个同学都捂着脸笑,看向站着的两位同学。他们在等价交换的时候被不少人看到,所以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有段时间班里另外一个女生会随手拉一位男生,用手机给他放情色小视频。被拉的那位一般会满脸通红想跑,这女生就拉着袖子不给别人跑,还把手机往人脸上凑。伯牙觉得这女生应该被数学老师抓,不过他自己倒是不反感看那些小视频。视频里女人美妙的胴体让他面红耳赤,心扑通扑通地跳。

学校里是很乱的。每个班都有一群不爱学习爱打架的人,大家叫他们小痞子。痞子们在一起,就靠拳头交流,要么聚在一起抽烟,要么聚在一起打架。痞子们打架是很有一套的,你打我就躲,你追我就跑,你不打我就惹毛你,等你累了我再打。于是每个年级都决胜出一名痞子老大,老大横行一层楼,没人敢管。

饱暖思淫欲。痞子们得到了别人畏惧的目光和横行楼道的地位,自然将目光瞄紧了身边的女同学。痞子们有事没事就会往身边的女同学身上摸,遇到反抗的就多摸几次。反抗的多了,痞子们就不摸,慢慢就发展出来几个特定的对象。伯牙的隔壁班有个长得像兔子的女孩,白白的门牙很可爱,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的。可惜她跟着痞子们混,毫无疑问被痞子摸了。

那是一个大课间。阳光深沉而内敛,柔柔地照到草上,碰到人的皮肤却不要命地毒。伯牙和好朋友坐在水泥路边,看班里的同学把瓶子当足球踢。这个时候兔子从教学楼里跑出来,穿着泛白的牛仔裤,脸上带着笑,后面跟着伯牙年级的两个痞子。两个痞子兴奋地挥动着大腿,很快就追上兔子,便把她按到墙边,伸手就往女孩下体摸。伯牙皱起眉头,听见好朋友在身边轻轻叹气。

伯牙清晰地看见两个痞子的手在女孩的下体兴奋地蠕动,他仿佛能听见皮肤与牛仔裤摩擦的声音。说实话他们隔得很远,如果这个时候伯牙跑过去英雄救美,或者跑过去一起摸,也得跑上一段时间。可是伯牙就是那么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场景从此烙印在他的脑海里,像一幅旧得发黄的画。兔子的笑让伯牙很不舒服。那个瞬间伯牙想冲过去,把他们三个狠狠地揍一场。他要骑在两个痞子身上,然后一拳打掉兔子的门牙。

伯牙当然不会这么干。他很胆小。有段时间他轮值在走廊扫地,就和好朋友在走廊上踢别人丢的废瓶子。可乐、雪碧、七喜、冰红茶……五颜六色的饮料瓶,学生们都喜欢喝饮料。伯牙兴奋起来了,看也不看就一脚往前踢去。然后他发现自己一脚命中了年级的痞子老大。痞子老大留着蓬松的爆炸头,卫衣拉链从来只拉到腰部,内里衬着草黄色的毛衣。老大长得黝黑,塌着鼻子,眯着眼睛。

伯牙知道,冒犯过他的人最后都被打得很惨。曾经他有个得力的小弟,那小弟穿着时髦、帅气逼人,想抢老大的位置。小弟这么想不是没有资本的,他的姐姐是另一个学校痞子老大的女朋友,如果他顺利取代老大的位置,两个学校的联姻将使相互的地位都变得更稳固。于是小弟出手了,在一个阳光耀眼的中午,在校门口集结了一群非主流和杀马特。阳光明媚,春风微拂。最后小弟被打得很惨,头上的包几个月后才消掉。

痞子老大朝伯牙看看,伯牙紧张地立正站好。但是痞子老大没有任何动作,而是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伯牙吁出一口气。他原本很厌恶痞子老大这种人,但是竟然就此对痞子老大产生了一点好感。

好朋友走过来,伯牙说:“他没打我?”

好朋友笑着说:“你估计认得你,每次都是第一,全年级都认得你。”

伯牙挠挠头。

(六)

后来伯牙总会想起痞子老大的爆炸头,想起他草黄色的毛衣。蓬松的、向外伸张的头发像春草寂静无声地长。爆炸头一点点变大,四面都是阳光。后来爆炸头很大很大了,伯牙就住了进去,像燕子躲进筑在墙上的巢。伯牙在巢里睡了很久,出来的时候他看到黑色的头发变成了草黄色,袅袅地向上冒着烟。

伯牙的成绩下降了。语文,数学,英语,各科全面下滑。不过没人注意他,这在班里本来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伯牙发现自己学的东西很无趣。语文,背古诗,背文言文,每道考试题都有确定的答案。老师会在黑板上解读《离骚》,什么什么兮,什么什么以。哪个词用得好,哪个词用得很好,怎么怎么好。哪一行到哪一行写什么,哪一行到哪一行表达什么。第一部分是什么,表现了什么,第二部分是什么,表现了什么。伯牙只记得两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那是他写作文引用过的。

数学老师是个矮矮的青年人,会在人不经意间露出微笑。上课的时候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讲数列,讲不等式,讲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伯牙就在下面听,听不等式,听数列,他发现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很有趣。从一个表达式可以联想到一张图,从一个简短的式子迭代递归,或者经过其他巧妙的变形,都能得到令人意想不到的结果。这极大地满足了伯牙莫名的欲望。于是伯牙就在纸上演算,画三角形,画圆,画坐标轴。或者干脆把题丢开,在纸上画三角形,画圆,画方格。画着画着那些图形就连到一块,来往交叉的线条让伯牙觉得很有仪式感。

数学老师长得不高,数学老师声音很甜,数学老师喜欢考试。

伯牙喜欢数学考试,这让别人觉得很变态。既然伯牙和数学老师都喜欢考试,每周一的数学小考似乎就成了心照不宣的约定。每次数学老师拿着考卷走进教室,伯牙都能感觉到他在朝自己笑。于是伯牙礼貌地回礼——他拿着笔,看着数学老师,满怀自信。伯牙写数学卷子很快,他喜欢写得很快,一片寂静中最先发出翻面声让他觉得很刺激。好朋友坐在旁边,他也写得很快,有时比伯牙写得还快。伯牙觉得自己在比赛,赛车或者百米冲刺,他甚至能感觉到耳旁呼呼的风声。

等到学会骑车的时候,伯牙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呼呼的风声了。不是坐在轿车里,风呜呜往里灌;不是大风天气里,风擦着人玩命地过。对于一辆自行车来说,你蹬风就来,不蹬就没风,这才是呼呼的风声。伯牙骑着同学的旧自行车绕着体育场疯狂地骑,一圈又一圈,像刚装上电池的发条一样不知疲倦。

那是伯牙第一次骑车。曾经家离学校很远,伯牙就想买一辆自行车。爸爸说骑自行车很简单,脚跨上去就可以骑了。于是伯牙把脚跨上去,然后自行车倒了。爸爸说伯牙的平衡能力差,后来伯牙考驾照挂了科,爸爸又说伯牙的身体协调能力差。伯牙自己是不信的,但是他确实学不好,这是很奇怪的一个事情。

不会骑车让伯牙很难受。那个时候从家到学校的那一段路在修高架桥,所以公交车绕道了,这让伯牙更难受。为了上课不迟到,他得每天五点半起床,走上三四十分钟才能到学校。不时会有同学骑着车和伯牙打招呼:“伯牙早啊!”“伯牙你走路?”后来就有人问:“咦,伯牙你怎么不骑你得奖的那辆自行车?”伯牙笑笑不说话。得了奖不骑,伯牙觉得自己看起来很有风骨。

伯牙经常拿全校第一。经常拿全校第一的好处是每年有一辆自行车作为奖品。大课间是广播体操的时间,颁奖仪式通常会在大课间。全校三个年级的同学一个挨一个地排好队,挤在教学楼前那片不大的水泥地上。伯牙和另一个同学,高高胖胖的,或者白白瘦瘦的,一起从校长手里接过获奖证书。证书上写着他成绩优异,获得自行车一辆,以作奖励。

伯牙低头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因为他害怕抬头。下面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看着他,有后座女孩,有好朋友,有机灵鬼,有数学老师,有痞子老大,有所有一起在这栋楼里上课的学生,甚至还有远处校门口张望的买菜大妈。领奖的地方在教学楼前,平时是校领导观赏广播体操的位置,所以晒不到阳光。但是外面的阳光很辣,很多同学脸上汗珠一滴一滴往下掉,伯牙心里发虚。

校长把获奖证书给了伯牙和另一个同学,然后分别拉着他们的手,学校的摄影师在远处架着相机拍照。闪光灯很亮,银白的、冷冷的,像是在阳光的海洋里刺出一块尖冰。如果这块尖冰开始融化,伯牙相信摄影师会最先被冻住,然后向四周蔓延。冰走过的地方时间都会被冻住,于是相片就能照出来了。伯牙猜想摄像机是这样工作的,可他不明白的是,在闪光灯定格时间的一刹那,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伯牙抬起头。他才看到站在另一边的那个同学是个女生,高高胖胖的女生。女生比校长还高,庞大身躯的对比让伯牙显得很渺小。女生眼睛很小,小到让人不知道到底是闭着还是眯着。伯牙觉得女生脸上的肉太多,所以几乎抢占了其他器官的生存空间。女生是伯牙的竞争对手。伯牙马失前蹄的那一次,女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捧起了全年级第一的桂冠。伯牙不服气,他总觉得女生太胖。

放了学伯牙推着车夹杂在人群中。有好几个同学在后面指指点点,伯牙猜想他们一定在说领了车为什么不骑无非是为了炫耀之类的话。伯牙家和好朋友家离得很远,所以他没人说话,只能一个人低头推。

“你成绩为什么一直那么好啊?”女孩问伯牙。伯牙手心里都是汗,女孩笑起来让他走起路来发抖,两颗漂亮的酒窝像会说话一样。

“因为我学习很认真。”伯牙慌不择言。

“你骗人!”女孩笑得更深了:“你每节语文课都不听课,还经常被老师请出去罚站!数学课也是自己写作业,根本不听老师讲。”

“嗯……”伯牙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为什么成绩好呢?上课不听课,下课也不学习,每天晚上九点就睡觉,因为第二天要早起……于是伯牙开始头疼,这个解决不了的问题让他很难受:他为什么成绩好呢?也许命中注定和第一有缘?命中注定这个解释伯牙可以接受,因为与成绩好对应的是,他的体育,或者说身体素质,一直很差。每次跑步伯牙甩动着无力、瘦弱的双腿,喘起气来像小电影里面情难自已的女主角。尽管如此,每个学期伯牙都会得到一张红彤彤的奖状,上面用楷体潇洒地写着:伯牙同学德智体美全面发展……

最后伯牙开口:“也许是我学习很专心,效率比较高。”

“嗯。”女孩点点头。伯牙歪过头来看女孩,女孩黑色的头发被阳光染得棕黄,发丝柔柔垂在身上。女孩的鼻子很挺,上嘴唇微微上翘,这在伯牙看来很性感,让他有一口亲上去的冲动。春天里柳树吱吱地发芽,女孩推着车从柳树下面走过,像一幅清丽曼妙的画。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香气。

伯牙伸手搭在女孩握住车把的手上:“我帮你推吧。”

女孩脸微微发红,似乎是在示意伯牙把手拿开,车头往另一个方向拐了拐。指尖传来的一点点温暖让伯牙全身发痒,心里莫名的欲望使他开口:“我会骑车,你信不信?”

女孩微微睁大眼睛,看着伯牙:“上次你不是说不会骑吗?”

“上次是上次,”伯牙撇嘴:“这次我肯定会。学车不是很简单嘛。”

于是女孩放开手。伯牙两手紧紧握着车把,脑子不停地转。一时冲动说出来的话让他兴奋又害怕。到底怎么骑呢?好像别人都是扶着车把,两腿一跨就骑开了。可是这样不会倒吗?那么细的一个轮子,怎么保持平衡呢?人在空中,身不由己,要是真的倒了,那可就糗大了。

伯牙换了个边,车在左边扶起来很别扭。原本他和女孩之间隔了一辆自行车,现在他可以闻到女孩身上的香气。一种若有若无的、春天一般的香气,淡淡地弥散在空气里,伯牙需要努力去吸鼻子才能闻得到。伯牙从没在别的女孩身上闻到过香气,当然他也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接触女孩。对于伯牙,大部分女孩的评价是:又黑又瘦,像非洲难民。

“你到底骑不骑啊?”女孩说,用调皮的眼神看着伯牙。她知道伯牙不会骑。

“我,我只是酝酿一下,”伯牙支支吾吾。

女孩看着伯牙慢吞吞地抬腿跨上自行车。伯牙很瘦,但是腿很长,女生有了这双腿叫苗条优雅,长在伯牙身上就是两根棍。伯牙颤颤巍巍地动作着,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春风轻拂,悠扬婉转,女孩抿着嘴轻轻地笑。

伯牙终究在另一只脚离地后的几秒一屁股摔地上了。这几秒里伯牙做了人生里最艰难也最智慧的挣扎。当他把右脚跨上自行车的时候,他就发现这辆自行车是目前的自己无法驾驭的。女孩骑的自行车很精致,很小巧,伯牙甚至预感到自己连腿都转不开。于是伯牙尽量调整自己的重心,当重心和车保持同一条竖直线的时候,伯牙觉得自己或许还有几分挽回面子的希望。如果他成功了,会给女孩一个原来他在运动上也不笨的好印象,因为女孩知道他之前不会骑车;如果他摔地上了,会给女孩一个博美人一笑的表白意向,似乎也不差。问题是他不能太磨蹭,不然女孩就会记清楚他的丑态。如果女孩记清楚他的丑态,以后看到他就会想起他摔地上以及屁股在自行车坐垫上磨来磨去的情景。

当伯牙左脚抬离地面的时候他相信自己已经找到骑车的感觉了。脚底不接触地面,如果闭上眼睛,确实给人一种身在空中的错觉。这一瞬间伯牙歪脸看向女孩,女孩站在他旁边抿嘴轻轻地笑。春风轻拂,悠扬婉转。伯牙心里一慌,就摔地上了。

伯牙爬起来的时候不敢看女孩,只听到女孩开心的笑声。那个时候路边没有其他人,因修桥而拆迁的房屋颓圮而静默地立着,废墟里荒芜的野草疯狂地长。那个时候天边悠悠地飘过一只氢气球,陈旧的垃圾袋被风卷来又飘走。那个时候公交车满载着空气停在站台边,来往的出租像鸟儿一样窘迫地唱歌。那个时候画布刚开始展开,墨迹未干,乐曲未停,时间如水般慵懒地流啊流。伯牙感觉春风拂面,而心中拂过诗篇。

后来伯牙问女孩,那天我摔倒的时候你什么感受?女孩嘴角上扬,很搞笑啊。伯牙问,你有没有感觉春风拂面,时间悠悠地流走?女孩看了伯牙一眼,说,伯牙你怎么突然变成诗人了呀?伯牙不甘心,继续追问,你当时有没有错觉,比如,比如就像听到了小草拼命向上长的声音?女孩笑着摇头,怎么可能呢,伯牙你真有趣,哈哈。

伯牙蔫了。他不相信女孩什么也没有感受到。那个时候他从地上爬起来,风声、车流声、远处的喧哗、近处野草生长,甚至阳光照在皮肤上的声音,都一齐朝他涌来。那个时候他明明看见空无一人的公交车在站台边停下又开走,看见风里翻滚着、变幻着形状的垃圾袋。他抬头的时候,天边有一个印着奥特曼打怪兽的紫色的氢气球。

女孩的否认极大地打击了伯牙的自信,连续好几天伯牙都是垂头丧气的。后来他看到女孩背着书包走进教室,但是眼睛肿了起来。下课的时候伯牙就跑过去问:“你的眼睛怎么肿了?”

女孩没有回答。伯牙看着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光洁的皮肤上隐隐有两行泪痕。伯牙心里有些难受。

“是不是班长欺负你了?”伯牙问。

女孩摇头。然后上课铃响了,老师走进教室。伯牙不肯回座位上去,他喜欢这个女孩,讨厌这个老师。隔壁班的同学也讨厌他们的老师,他们就上课不听课,在课本上面画画。隔壁班的老师也教语文,数学和英语,英文名也叫Gilly,两个老师不约而同地说这个单词是一切优秀事物的代名词。

伯牙的挑衅行为让老师恼了:“伯牙!”

老师的嗓门很大,所以这两个字一喊出来,教室顶墙上的灰尘就簌簌地往下掉。伯牙故作镇定地站在女孩旁边,他没老师嗓门大,但是他有自信赖在女孩旁边不走。伯牙感觉到女孩在偷偷拉他衣袖,他知道女孩让他回座位,但是他不走。伯牙可以预料到顶撞老师的后果,但是他想在女孩面前逞强一下。伯牙对女孩一笑,然后回过头来瞪着老师。